約略過了一炷香左近,躺在堂中的幾個大漢兀自呻吟不止。明玉聽他們呼吸紊亂,呻吟時而停時而起,心知這幾人原來是受了內(nèi)傷。她向來是個好奇多問之人,但此時見這幾人身上苦痛,半昏半醒,也不好問起。再者營花景的難過之處,一件件一樁樁劃過她心中,一時心思煩亂,也沒的旁騖。
待到少年睡得熟了,也不再囈語夢魘,她便帶著徐少容的方子出了廳堂,卻見晾干了的藥材胡亂攤在竹斗里,散著擺在院子中。除了幾方常見的藥材,旁的她本不認得,一時間手足無措。只好回轉(zhuǎn)去見屋中的徐少榮。誰知進了內(nèi)間,徐少榮早就不見了,只留下先前說話的那個年輕女郎。那女郎聽見她刻意翻動門簾的響聲,回過頭來,溫聲道:“這位女俠,有什么吩咐嗎?”
奚明玉聽她溫軟聲音,見她纖瘦身形,心中暗暗道:“她頭上蓋著黑紗,但也不難瞧出本來是個迷人可愛的姑娘。這女孩子咬字溫吞,但平聲上聲分的清清楚楚,說的儼然是蜀地口音的官話,她雖然叫我做女俠,卻不像江湖上走串的俠客,倒像是讀書人家的大小姐呢。”微微一笑道:“徐先生開了藥方,我雖然認得字,卻不認得藥材。徐先生當世名醫(yī),我若是請他記認藥材,不免是殺雞用牛刀啦,他為人很是驕傲,八成要生氣,可是此時也沒旁的辦法。可惜徐先生不在,足見上天也覺著我這樣做太失禮,所以不讓我見到徐先生的面?!?br/> 女郎輕笑一聲道:“小妹妹說話真是可愛的緊啊?!泵饔衲樕弦患t:“哎呀,我說話向來是這樣,說的本來是一,說著就到了二三四,讓你笑話啦。”又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:“我說話沒譜,做事也不怎么明白。若是我再聰明厲害幾分,就好了?!毙牡溃骸叭羰俏以俾斆鲄柡追郑筒粫谢ň暗昧诉@么重的病啦?!?br/> 女郎側(cè)過頭,輕輕嘆了一口氣:“一個人若是到了覺得力有不逮之時,十有八九,他所思、所愿、所求、所苦,都已晚了。人間之苦,莫過于斯。”明玉聽她語氣凄楚悲涼,心中暗自驚動。還不待說什么,卻見那女郎輕巧站了起來,道:“我從小學習醫(yī)術(shù),徐大夫開的藥方,若是沒有什么疑難珍奇的藥物,我該當是認得的,索性此時閑來無事,我來幫你看看罷?!泵饔裥闹幸幌玻骸岸嘀x你了!”心中卻仍舊想著她方才說的話:“若是我想要我所思、所愿、所求、所苦都萬無一失,那就非要成為這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才行。可這天底下最厲害的人是誰呢?就說這九五至尊的皇帝,看上去很是了不起,可是他就真的能沒有一丁點煩惱,凡事都心想事成嗎?”轉(zhuǎn)念又想:“往后是往后,此時是此時。先過好當下便已經(jīng)為難至極,卻怎么能還有閑暇去想那虛無縹緲的未來之事?”
兩人掀開簾子走入廳中,先前躺在廳中那個向徐少容求止痛之藥的大漢瞧見了兩人,忽地喊叫道:“小姐!你病的重,怎么能跑出來吹風!快回去!”轉(zhuǎn)頭對明玉道:“你這丫頭,怎么敢胡亂把我們小姐叫出來了?”
女郎看了一眼大漢,語帶嚴厲,語氣卻平靜溫和:“張伯伯,你不要責怪這位妹妹。是我心頭煩悶,所以叫她陪我出來見見風?!泵饔駞s扯住她衣袖道:“你不要幫我開脫啦,你生了不能見風的病是不是?快回去,人生病的時候,最是不能任性妄為,凡事都要聽大夫的話?!迸蓳u頭道:“我自己也勉強算作個大夫,這些事情,怎么能全然不曉得?我這病,病根在心里,卻不是吹風傷寒這樣的小毛病。”明玉道:“那就是心疾了?”那女郎微微一笑,緩緩道:“硬要說的話,就是我命不好?!?br/> 大漢聽了這一句,忽然大哭起來。年輕女子道:“張伯伯,是小媛不會說話,你別放在心上?!贝鬂h兀自哭道:“這些在朝廷做官的都不是東西,更不是男人。我們男人惹了禍,為何禍害波及我等妻子小孩?不算英雄作為。若是單單一刀殺了,也就算了,此時算是怎么回事!”那女郎似乎有怒氣,厲聲叫了一聲:“張伯伯!”呆立一會兒,又沒再說什么。拂袖而去。明玉抬眼看去,滿廳漢子都醒了過來,看著那嚎哭的大漢,臉上都有陰森乖戾的神色。心中大是好奇。但她本不是那純?nèi)缓闷?,不解世事之人,知曉這之間必然有大是殘忍可憐的事情,是以終究一言不發(fā),追著那年輕女郎去了。
進了院子,女郎長身玉立,正在挑揀藥材。她手腳熟絡(luò),少時便包了一包。明玉點火煎藥,柴禾、水量多少,火候幾何,也都是這女子一手教導。明玉把藥給花景服下了,見他昏睡不止,便去撫摸他額頭,女郎道:“藥有促人昏睡之效,他能睡著反而是好事。”明玉也覺得營花景氣息平穩(wěn),體溫適中,此時才算放下了懸著的心。她瞧著少年閉緊的眼睛,心中暗自道:“老天爺對你也真不公平。像你這樣溫和善良,愿意為救人自己赴死的好人,卻遭了這樣大的罪,害死我?guī)煾档膲娜藚s春風得意,呼風喚雨。這世界上的事情,到底是若我爹所說,乃是善有善報,惡有惡報,還是我十來年見到的人間正義,不過是好心之人刻意為之的東西。善惡沒有報,所報不過是世間因果,求仁得仁罷了?”想到最后,長長嘆了一口氣。
年輕女郎瞧了她一眼,道:“小妹妹,你也有煩惱嗎?”明玉微微一笑,道:“大千世界,蕓蕓眾生,哪有誰沒有個煩惱的事情?”女郎嘆道:“也是?!倍藬y手走到院中,星月初生,夜風輕軟,別有一般風味。她們在磨盤下隨意坐了。那女郎單手支著下巴,默然無語。明玉心細溫柔,知道她心中有不快的事情,便柔聲安慰道:“雖然大家都是煩惱,但這煩惱也是不同的。有的煩惱是一時的,待到時過境遷,也就物是人非、不再掛懷了;有的煩惱卻是自找的,源自你自怨自艾,缺乏膽量。除了這兩種煩惱,旁的更加不必掛懷了,因為人力不逮,本就不是我們要操心的事情啦。”女郎怔愣道:“你小小年紀,也有這樣的感嘆嗎?”明玉道:“是我爹想出來的。我先前覺得這是大話,人世間煩惱千千萬,怎么能把它平白分出幾類來?后來慢慢長大,有時候?qū)嵲谟X得煩惱卻分辨不清楚,便想起他當初對我說的這話。是以但凡有煩惱之處,我便或者忍著、挨著,或者鼓足勇氣拆解,再或者把它全然忘記不放在心上?!蹦桥删従忺c頭,心中默默想著。明玉道:“就像我的朋友花景生了這樣難過的病,現(xiàn)下雖然照徐先生說法,大大的不妙,但我也總不害怕。若是這人世間有什么靈丹妙藥,奇方異術(shù),不論多么艱險,我一定為他找來,若是實在沒有法子,那也不必執(zhí)著于此,桑麻機杼,田間花下,未嘗不是另一番人生際遇?!迸尚Φ溃骸霸瓉硭悄愕男纳先耍遣皇??不管是江湖兒女,還是采桑績麻,總歸要和他在一起是不是?”
明玉眼中一派純?nèi)粴g喜,道:“是啊,天涯海角,我總要和恩公在一起。他兩次救了我的性命,為人溫柔善良,這天下再也沒有一個男子,像他這樣可親可愛?!迸赡⑿α艘换兀亢鲩g神色轉(zhuǎn)為暗淡。明玉仔細看她神色,心中嘆息道:“我早見她神色語氣猶豫,恐怕是有一件大是為難之事,不知如何選擇?,F(xiàn)在看來,這件事情恐怕就是一件風月之事啦?!北愕溃骸敖憬?,你有什么為難之處,但有開口,明玉若是能做到,一定代你辦的周全?!迸傻溃骸笆俏覠o能。”說罷竟然落下眼淚來。明玉輕輕一嘆,想要為她逝去淚珠。她止住淚水,揭下了面上蓋著的薄紗,月光如雪,她眉梢眼角如帶冷霜,端的是個冷艷絕色的美人。她緩聲道:“我名叫柳媛,青城掌門柳如是就是我爹爹?!泵饔瘛鞍?!”一聲,心道:“這位姐姐原來是青城派柳先生的愛女,那場中她叫做伯伯的那幾個漢子,也是青城派的人了,恐怕是柳掌門的師兄。這幾位伯伯均被人用重手法打傷,似乎就是在這青城派地界,這可就奇了。俗話說,強龍不壓地頭蛇,青城派在這錦城中手眼通天,便是一等一的武學高手也別想在此貿(mào)然傷了青城弟子。這一回卻不知道是什么人下的手?!?br/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