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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秦帝國之天下 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

大典完畢,秦孝公突然感到了深深的困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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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紅日臨窗,國君竟然還不能醒來。黑伯在廊下猶豫著要不要喚醒國君?思忖片刻,黑伯終是拿定了主意,走進大門,靜靜守在寢室門口的縱橫要道上。咸陽的國府宮殿比櫟陽擴大了幾乎十倍,政事堂、書房、寢室各自在一個小區(qū),寬敞得令人覺得空曠。黑伯一下子還有些不習慣,反倒覺得櫟陽的小庭院更為溫馨緊湊一些,書房寢室政事堂緊緊相連,他只要往書房門口一站,全部要緊的物事都可以照看過來。如今不行了,不想讓人打擾國君難得的酣睡,就須得守在寢室的第一重門外,這樣一來,國君如果醒來他就不可能隨時聽見??磥?,宮中的內侍與侍女還得增加,現(xiàn)下這幾十個人顯然是忙不過來了。最可惜的是,太后的寢宮也遠了,單獨的一片園林,又隔著幾條宮巷,要象在櫟陽那樣將難為之事隨時報告太后,也不行了。公主瑩玉也出嫁了,回宮的時候竟是越來越少。國君始終也沒有大婚,連個統(tǒng)管后宮的國后也沒有。偌大的宮中,便只有黑伯連東帶長,整日陪在國君身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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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黑伯,君上用過早飯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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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黑伯回頭一看,“參見商君。君上勞累,今日尚未醒來,商君是否稍等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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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思忖有頃,“黑伯,可曾讓太醫(yī)給君上看過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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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沒有。君上從來不喜歡無事把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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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黑伯,你去傳太醫(yī)來,最好看看。君上可是從來都早起的?!?br/>  ?
  黑伯醒悟點頭,快步去了。片刻之后,太醫(yī)便匆匆趕來了。衛(wèi)鞅讓太醫(yī)等在門外,吩咐黑伯先進去看看。黑伯輕步走進,片刻之后又急忙出來招招手,衛(wèi)鞅和太醫(yī)便連忙跟了進去。黑伯掛起大帳,只見寬大的臥榻之上竟然彌漫出一股隱隱熱氣,秦孝公面色赤紅,顯然在發(fā)熱昏睡之中!太醫(yī)上前把脈片刻,從隨手藥箱中拿出一包銀針,熟練仔細的扎進了六處穴位。大約小半個時辰,秦孝公臉上的紅潮消退,顯然是清醒過來了。太醫(yī)退出銀針,走到一旁去開藥方。商鞅見秦孝公清醒過來,連忙上前問:“君上自覺如何?”秦孝公笑道:“沒事。昨夜大約傷風了?!闭f著就坐了起來,腳方著地,又是一陣大汗淋漓,驟然間竟是面色蒼白。太醫(yī)急忙走過來道:“君上受風寒侵襲甚深,宜安臥休憩數(shù)日,容臣醫(yī)從容調理才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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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秦孝公揮揮手,“無甚大礙,你下去吧?!闭f著就站了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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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黑伯連忙上前扶住,“君上,還是臥榻休憩吧?!币娗匦⒐徽Z,深知國君個性的黑伯便不再說話,扶著他走向隔間去沐浴梳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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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走近太醫(yī),低聲問:“君上為何發(fā)熱?有它疾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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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太醫(yī)躬身做禮,答道:“啟稟商君,寒熱之疾,百病淵藪,在下一時尚難斷定。然君上宵衣旰食,起居無度,長此以往,必有大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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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點頭,“你將藥方留下,回去召太醫(yī)們議診一番再說吧?!?br/>  ?
  “是?!碧t(yī)匆匆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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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踱步思索著,方才進宮時還明朗愉快的心情,此刻突然有些惆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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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慶典之后,他也是覺得寬慰了許多。變法、遷都、收復河西,這三件大事的任何一件,都足以使一個臣子成為秦國大功臣。他竟然在二十年中同時完成了三件大事,親手將一個貧弱愚昧的西部諸侯變成了一個富裕強大的一流戰(zhàn)國,封君領地,權兼將相,達到了人臣功業(yè)的極致。人生若此,夫復何求?他油然想到了一個古老的問題,大功之后如何走完后半生?孔夫子將人生劃分了五重境界,“三十而立,四十而不惑,五十而知天命,六十而耳順,七十從心所欲不越矩”。自己已經(jīng)四十有二了,功成名就,聲威赫赫,可是做到“不惑”了么?歷來的功業(yè)名臣,面前都有共同的困惑,是繼續(xù)走完權臣功業(yè)的道路?還是急流勇退全身自保?前者是一條充滿荊棘危機四伏的道路,它的艱難與危險,甚至遠遠勝過建功立業(yè)時期。功高自危,這是無數(shù)功臣的鮮血鑄下的古老法則。遠有文仲、范蠡,近有田忌、孫臏,都活生生的證明了這條古老的法則。同是大功臣,文仲不聽范蠡勸告,堅持在國輔政而被殺害;范蠡斷然辭官,隱退江湖而逍遙終生;田忌不聽孫臏勸告而受到陷害,被迫逃離齊國;孫臏卻隱退山林撰寫兵書,明智的避免了最危險的功臣末路。商鞅對這些興亡榮辱的典故再熟悉不過,他在班師咸陽的歸路上,就已經(jīng)開始想這件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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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選擇了功成身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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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要辦的事太多了,首先是對白雪的愧疚折磨得他良心無法安寧,他要用后半生的激情去安撫補償那顆流血的心。其次,他要靜心總結自己的變法心得,撰寫一部超過李悝《法經(jīng)》的法家經(jīng)典。再者,還要回到故國尋找父母的墓地,為他們建一座可以安享祭祀的陵園,以盡自己從來沒有盡過的孝道。更重要的是,他還想收三五個學生,將他們教成出類拔萃的法家名士,讓自己的法家思想更為發(fā)揚光大。他還想與白雪、瑩玉并帶上弟子們重新游歷天下,象孔子孟子一樣在列國奔走一番……所有這些事,都有待他辭官之后才能去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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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對于國事,他是放心的。他要辭官,絕非因為秦孝公是越王勾踐那種“唯知共患難,不能同享樂”的國君,更不是齊威王那種表面英烈實則耳根很軟的國君。秦孝公的膽略、智慧、意志、品格,堪稱千古罕見,否則也不會與他這樣凌厲冰冷的權臣肝膽相照,更談不上他的建功立業(yè)。他從來傲視天下,惟獨對秦孝公是真正的折服。二十年來,他始終有一個鮮明的感覺,秦孝公是泰山,他只是泰山上的蒼蒼松柏,沒有這堅實的萬仞高山,就沒有凌越絕頂?shù)纳n松翠柏。他相信,終秦孝公之世,他衛(wèi)鞅決然沒有任何功臣之難。選擇隱退,恰恰因為他對秦孝公,對秦國的未來完全放心。秦孝公比他長一歲,同樣是正當盛年,只要再撐持二十年,甚或十年,秦國將對山東六國占壓倒優(yōu)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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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今日進宮,商鞅正是要對秦孝公交代國事,提出自己隱退的請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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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但是,秦孝公的“熱病”,卻使商鞅猛然悟到了一個長期忽略的事實,秦孝公的身體與儲君太子的下落!秦孝公的身體果然沒有隱患么?看來不是這樣。若果然有隱患,太子的事就應當早日著手了。這些事商鞅從來沒有想過,他認為只有四十三歲的秦孝公,完全有時間有能力從容的處置好這些基本大事,而且,秦孝公處置這種事情的能力要遠遠超過商鞅自己??墒?,秦孝公卻恰恰對自己的“熱病”沒有絲毫警覺,自然也不會去想相關問題了。一想到這里,商鞅心里就猛然感到沉甸甸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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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商君,來,你我今日痛飲一番?!鼻匦⒐逶〕鰜恚翊笳?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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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笑道:“君上高熱方退,還是不要飲酒吧?!?br/>  ?
  “哪里話來?”秦孝公爽朗大笑,“我這發(fā)熱是喜?。‘斈暌淮騽僬桃桓吲d,就要莫名其妙的熱一次。這回呀,大捷遷都,雙喜慶典,就大大的熱了一回。我看呀,這不是病,是上天怕我糊涂,讓我將糊涂撂在睡夢里算了。黑伯,上酒!大喜大捷,豈能不一醉方休?來,這是你最喜歡的趙酒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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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也大笑起來,“君上,秦國終于也有趙國貢酒的一天了!好,只此一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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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豈有此理?”秦孝公笑道:“本來昨夜就要請你和瑩玉來共飲,不想回來就昏睡過去。今日你來正好,我們多久沒有暢談暢飲了?二十年?對,二十年!來,干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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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一陣激動,“君上……”舉爵一飲而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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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商君啊,二十年前,我們可是暢飲暢談了三天四夜哪。從那時侯起,你我就攜手并肩,就挑起了興亡重擔,榮辱與共,艱辛備嘗。此中甘苦,何堪對他人道啊?!鼻匦⒐叭灰粐@,眼中竟是淚光瑩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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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也是兩眼潮濕,“君上,臣心中始終銘記那句誓言?!?br/>  ?
  “變法強秦,生死相扶!”兩人不約而同的念誦著,舉爵相碰,慨然飲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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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生死存亡,不堪回首。商君啊,有幾次,我都覺得支撐不住了。至今想來,猶覺后怕也?!?br/>  ?
  “二十年與君上風雨共舟,臣時常想起孟夫子為人生立格之名言:威武不能屈,貧賤不能移,富貴不能淫,此真丈夫也。此格,君上當之無愧?!?br/>  ?
  秦孝公大笑起來,“哪里?我倒覺得,此話是孟子專為商君說的?!?br/>  ?
  “不。唯君上能當之無愧?!?br/>  ?
  “那就別謙讓,都是!”兩人同聲大笑,又是一飲而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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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秦孝公置爵沉吟,“商君啊,你說往前該如何走?總還是能活幾年吧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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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心中一震,臉上卻是一片微笑,“臣當問,君上之志若何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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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強國之志,未嘗有變?!?br/>  ?
  “國已強盛,敢問君上遠圖何在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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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秦孝公思忖有頃,輕聲的,“商君是說,秦國可統(tǒng)一天下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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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可與不可何足論?君上,可有此遠圖大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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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秦孝公不禁默然,大飲一爵,“商君以為,你我此生,可成得此等大業(yè)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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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搖頭,“君上,天下紛擾割據(jù)六百年,一統(tǒng)大業(yè),自是萬般艱難曲折。若君上與臣再有三十年時日,或許可成。然則,若天不假年,也就非一代之功了。商滅夏,歷時兩代。周滅商,歷時三代近百年之久。秦國由弱變強,用了二十年。然若東出函谷關,與六國爭天下,直至滅六國而一統(tǒng)天下于秦,當有數(shù)代之不懈奮發(fā)。以臣預測,至少需三代以上較量。此中關鍵,在于君上是否為后世立格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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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此乃吞吐八荒之志。有何國策可以確保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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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堅守法制,代有明君?!鄙眺憋@然經(jīng)過了深思熟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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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秦孝公默然沉思良久,感慨長嘆,“商君啊,今日一席話,你將我面前的迷霧撥開了。堅持法制難,代有明君更難啊。就說太子嬴駟吧,十幾年不見他了,也不知他變成了石頭?還是煉成了精鐵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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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君上,”商鞅覺得到了坦誠直言的時候,“臣以為,君上雖正在盛年,亦當慮及旦夕禍福,及早為秦國未來著想,召回太子,使其熟悉國事,確保后繼有明君。此乃國家根本,望君上明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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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秦孝公望著窗外,一聲沉重的嘆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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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正是盛夏酷暑的時節(jié),南山的山腰小道上,一個黑衣少年匆匆不停的趕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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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嬴駟被公父的憤怒嚇壞了,回到太子府,立即向右庶長交了太子印信,又辦理了游學士子的關文,天不亮便出了櫟陽南門。他只有向南向西兩條路可走。東面、北面都是被魏國占了的河西之地,根本不能去。西部倒是秦國的老根,但是那需要一匹好馬,否則真有可能被困在地廣人稀的山野里。想來想去,只有向南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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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出得櫟陽,高聳的青山就在眼前。嬴駟一鼓作氣,想趕到南山再歇乏,誰知走了整整一天,才到得南山腳下。這里空曠寂涼,竟是舉目不見人煙。嬴駟已經(jīng)走得渾身酸疼,趴在清清山溪旁大喝了一陣清水,便躺在一塊光滑的大石上囫圇睡去。半夜忽然醒來,渾身竟被蚊蟲叮咬得奇癢難忍,一陣亂抓亂摳,身上已經(jīng)滿是血絲。想爬起來趕路,卻聞深山里陣陣狼嗥虎嘯,嚇得不敢動彈。腳板又疼得火燒一般,脫去皮靴布襪一摸,腳板竟全是大大的血泡!嬴駟不知如何是好,只有咬著牙硬撐。好容易捱到天色微明,啃下一個隨身攜帶的干餅,便咬著牙又站起來上路了。日近正午,走進了南山腹地的主峰,遙遙南望,只見大山層疊連綿,仿佛一根根支撐藍天的巨柱。山道上行人稀少,偶有過客,也是三三兩兩的楚國商人。嬴駟生怕天黑出不了大山,不敢耽擱,用短劍砍了一根樹枝削成木杖,拄著一瘸一拐的繼續(xù)上路。再往南走了一程,山勢開始變低,盡是曲曲折折的下山小道,走得一陣卻又是上坡,爬上了一座小山,已經(jīng)是日頭西斜了。往下一看,嬴駟卻高興得大叫起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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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山下是一片河谷,樹林中冒出縷縷炊煙。山坡上散布著一片一片的金黃谷田,竟沒有一塊荒蕪的禿山。河谷之中也是田塊整齊,隱隱可聞雞鳴狗吠之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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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嬴駟顧不得細看,便拄著木棍瘸下山來。到了谷底,卻發(fā)現(xiàn)這里竟是世外邦國一般!林木茂密,綠草如茵,牛羊悠閑的在河邊自由吃草,竟無一人看管。啾啾鳥鳴,陣陣花香,一條小河嘩嘩流淌。河畔山腳的石屋點綴在一片片的小樹林里,就象一副山水圖畫。嬴駟不禁愣怔半日,向離得最近的一排石屋走去。穿過一片小樹林,便見一圈低矮的石墻,中間門樓挺高,大門卻是洞開,庭院里一個中年女人正在理桑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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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敢問大姐,這里是秦國,還是楚國?”嬴駟小心翼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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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女人抬頭,咯咯咯笑個不停,“喲!你是從山上滾下來的吧,昏了頭不成?楚國遠呢,這兒是秦國,商於縣黑林溝,知道么?”女人說著,放下手里的桑藍站了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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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嬴駟恭敬的拱手道:“敢問大姐,這里村正是誰?我想見他?!?br/>  ?
  “喲,你可算找對了。我家夫君,就是村正,一會兒就回來。我還沒問,你是何等人?咋個稱呼你?”說話間,女人打量著這個蓬頭垢面雙腳流血的年輕人,一副驚訝的神情,似乎有幾分懷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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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大姐,我乃游學士子,叫秦庶。山道不熟,摔了幾次?!?br/>  ?
  “我說呢,原是個小先生。請院中稍歇,我去拿茶水來?!迸朔瓷磉M屋,片刻提來一個大陶罐和幾個大陶碗,將陶碗一溜擺開,利落的挨個斟滿,“喝吧,新山茶,消暑解渴呢?!?br/>  ?
  “多謝了,大姐?!逼讨g,嬴駟竟將五六碗涼茶牛飲而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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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女人嘖嘖嘆道:“游學也苦啊,小先生一定餓了呢。”回身便走進屋中,拿出了一盤似紅似黑的軟面餅和一塊熟肉,放到石板上,“先點點饑,再待飯時,呵。黑面的,里面加了柿子,多咥幾個!”臉上竟是憐惜有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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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嬴駟道一聲謝,便風卷殘云般吃光了面餅熟肉,見女人靜靜的看著他,大覺難堪,起身拱手道:“秦庶饑渴難忍,有失禮數(shù),大姐見諒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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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女人笑道:“喲,快別那樣兒,坐著歇歇吧。前些年,我也被餓怕了呢。有過路客人,想喝口米粥都沒有,更別說面餅和肉塊子了。這幾年呀,日子好過多了。不然,我家也逃到楚國去了?!闭f著說著,女人眼圈便紅了,轉身又走到院中井口邊,三兩下便打起一桶清水提到一塊石板上,“來,你脫了衣服,沖洗一番。我去給你拿兩件男人衣服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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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嬴駟還沒來得及答話,女人便進了屋子。想了想,嬴駟還是脫去了又臟又臭已被山石荊棘掛得破爛不堪的長袍,用木瓢舀著清水向自己頭上身上猛潑,頓覺一片清涼酣暢。剛從皮囊中拿出一塊干布包住腰身,女人便拿著兩件衣服走了出來,“來,換上。小先生莫嫌棄,我男人只有這件長布衫,見縣令才穿穿的??纯?,合身不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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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嬴駟穿上長衫,雖略顯寬大,卻是干爽風涼,大覺舒坦,不由深深一躬,“多謝大姐,秦庶容當后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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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喲,說哪兒去了?老秦人都是熱腸子直性子,小先生不知道么?”笑著說著又是一番打量,“嘖嘖嘖,小先生還是個俊氣后生呢。這么年輕就出來游學,父母放心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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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父母?”嬴駟搖搖頭,“母親早去了。父親,不要我了?!?br/>  ?
  “???為個甚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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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父親嫌我學業(yè)不前,趕我出門,游學天下,增長見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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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嘖嘖嘖,”女人大為感嘆,“嚴父呢。也是,吃得苦中苦,方為人上人嘛。哪象我那兒子,就能種地當兵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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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大姐,你兒子當兵了?他,不怕當兵打仗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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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咳,那個憨貨,明日就要走了?!迸四ㄖ蹨I,臉上卻是明亮的笑容,“怕當兵?那是早年的事了?,F(xiàn)今庶民當兵,殺一個敵兵,官府就給一級爵位,男人們都爭著搶著打破頭了。連老頭子們都想去呢?!?br/>  ?
  “老頭子?老人,也想當兵?”嬴駟大為驚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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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想,想得厲害呢。”女人笑著說著,“老頭子們打了半輩子仗,就想圓個爵位夢,改換門庭嘛。早年,山里人都是賤民隸農,當兵有份??闪⒐υ俣啵彩抢媳^一個。能保住命回鄉(xiāng)過窮日子,就算萬幸了。如今呀,山民都除了奴籍,誰不想掙個爵兒?誰不想榮歸故里風光一番?只可惜呀,官府不要老頭子,你說他們憋氣不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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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哪?如何是好?”嬴駟竟有些著急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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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別急呀你,現(xiàn)今這官府,就是有辦法。非但獎戰(zhàn),還獎耕呢。農戶納糧,超過官定數(shù)兒一倍,也賜爵一級呢。老頭子們當不了兵,就可著勁兒侍弄莊田,比侍弄女人還上心哩,勁兒大著呢。”女人咯咯咯笑著,說得神采煥發(fā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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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哪?有人得爵位了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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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咋個沒有?我們黑林溝四家爵位了呢。三家‘公士’,一家‘造士’。你識得字,門口瞧瞧。”女人驕傲的指指新修的高大石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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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嬴駟進門時饑渴困乏,沒有留意,此時連忙走到門口一看,卻見門額正中四個大銅字鑲嵌在雪白的藍田玉里——國賜造士!轉身向女人深深一躬,“秦庶恭賀大姐了?!?br/>  ?
  女人笑得臉上綻開了花兒,“好!大姐受這一拜。你還是個白身士子嘛,不違禮數(shù)呢?!?br/>  ?
  “你是何人?因何到村?”一個沙啞的嗓音從身后門口傳來。嬴駟回身,卻見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粗壯男人大步走來,手中提著鐵耒,身上穿著短打黑布衣,上下打量著嬴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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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女人笑道,“黑九,這位是游學士子,正在等你呢。小先生,這便是我家夫君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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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嬴駟謙恭的深深一躬,“士子秦庶,參見造士大人?!?br/>  ?
  “哎哎哎,”黑九急忙扶住,“說是那么說,當真行禮不成?來來來,快進來坐?!睂①喞皆褐惺盖白?,粗聲大氣對女人嚷嚷,“快弄飯咥,有事等著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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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女人笑問:“兒子呢?他不咥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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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咳,他們十來個要走的小子,纏住了老兵頭黑三,要聽軍中規(guī)矩,還要練功,喊他不動。別等了,我和先生先咥了。先生坐坐,我沖一下子。”說著,便打起一捅水沖洗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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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片刻之間,女人已經(jīng)將一大盆燉山豬肉、一大盆涼拌青葵擺了上來,又端來一盤熱騰騰的面餅和兩碗米酒,“小先生初到,嘗嘗自家釀的米酒?!?br/>  ?
  黑九嘿嘿笑道:“好好好,有酒就好。來,先生請?!?br/>  ?
  嬴駟和黑九碰了一下,一口氣喝下了那清涼滲脾的米酒,拱手道:“村正,我已經(jīng)在商於官府記名游學,請村正關照?!闭f著從皮袋中拿出關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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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黑九接過端詳,“我只識得這紅色大方印,行了。依照新法,士子游學,所到處免金而食,就是不許講《詩》論《書》,知道么?其余你自己看著辦,有為難處就對我說。來,咥飽!”黑九還過關文,大吃大喝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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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村正放心,我不會《詩》《書》。我習農學,查勘山川而已?!?br/>  ?
  “那就住我家里吧。兒子一走,正好,有一間房子空著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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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多謝村正?!辟喓芨吲d,他能看出來,村正一家厚道豪爽,令人放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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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吃過飯,天色已經(jīng)暮黑,村正便匆匆出門了。女人還沒收拾完,嬴駟便靠在石板上睡著了。一覺醒來,滿天星斗就在頭頂眨眼,谷風習習,很是涼爽,竟全然沒有山外的炎熱酷暑。坐起來一看,身下一張大草席,身上一塊粗布被單,石枕頭旁邊放著自己隨身不離的皮袋,原來自己就睡在院中!聽聽屋中似乎沒人,嬴駟不禁有些害怕起來,拿起皮袋翻開,一樣物事不少,不禁長長吁了一口氣。正在此時,遙遙傳來“叮叮當當”的聲音,還伴隨著一片笑語喧鬧。他霍然坐起,走到正屋前輕聲叫道:“黑嫂。大姐?!眳s是沒有人應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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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想了想,嬴駟便背起皮袋,悄悄出門,循聲向村中走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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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穿過一片小樹林,便看見小河邊的打谷場上紅光閃爍人聲鼎沸。嬴駟心中驚訝疑惑,莫非有亂民暴動?!他從皮袋中輕輕抽出短劍,悄悄的爬上林邊一座土丘,小心翼翼的向打谷場張望。但見場中一排皮囊鼓風爐噴出三五尺高的火焰,十幾名赤膊壯漢掄著大錘正在叮當錘打。圍觀的男女老幼熙嚷喧鬧,黑九夫婦的聲音特別響亮。這是做甚?不是打造兵器么?對,絕不是打造農具的樣子。嬴駟不禁大疑起來。秦國素來缺鐵,鐵料鐵器全數(shù)由官府控制,連菜刀也是櫟陽的國府作坊打造好登記售出,如何這小小山村,竟然打造起了兵器?難道衛(wèi)鞅新法允許民間私鑄兵器了?即或如此,鐵料哪里來的?莫不是楚國偷運鐵料過來,在這里制造民亂?果真如此,我可要立即回櫟陽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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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正在思緒緊張紛亂之際,卻見場中鐵工將紅光未斂的兵器塞進水甕,頓時騰起大團大團的熱氣。片刻之間,兵器從水甕抽出,略經(jīng)鍛打,便交給旁邊的鐵工開刃。開刃后又立即交給下手的七八個老人在大石上磨起來。一頓飯工夫,一排明光閃耀的長劍便擺在了爐前的大石板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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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嬴駟不禁大為吃驚,便想偷偷離開這個山村。正在這時,卻聽到黑九的高聲大嗓,“縣工為黑林溝立功,多謝了!”縣工?如何還有官府工匠?嬴駟更是驚疑,便想看個水落石出。這時只見場中一個黑衣人拱手道:“黑林溝大義鑄劍,繳五十石余糧換來鐵料,又請縣府督造,守法助國,乃有功義舉。本工師當稟明縣令,為黑林溝父老請功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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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個白發(fā)老人高聲道:“咱是為自家兵娃子有個趁手家伙,多殺幾個魏狗,立功掙爵兒!又不是咱上陣,冒個甚功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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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全場轟笑,一片亂喊:“對!兵娃子們立功就行!”“咱土疙瘩要功做啥?鳥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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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黑九高喊:“兵娃子們,好好跟姑娘道個別,明早上路。散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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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噢——!散了——!”一片喊聲中,青年男女們便三三兩兩的隱沒到樹林里去了,場中只剩下老人家長收拾場子,招呼工匠們吃喝。嬴駟一陣輕松,連忙爬下土丘,回到黑九院中倒頭便睡。朦朧中只聽黑九夫婦的屋中一直在說話,夾雜著隱隱的哭聲笑聲,直到東方發(fā)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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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清晨起來,黑九夫婦已經(jīng)做好了一頓豐盛的飯菜。嬴駟明白,那是專門為兒子餞行的。黑嫂眼睛紅紅的,卻又興奮的忙進忙出,全然不象悲傷的樣子。黑九從房中喚出兒子向先生行禮。嬴駟連忙扶住,向青年深深一躬,“兄臺為國赴難,請受秦庶一拜?!?br/>  ?
  黑嫂笑道:“喲,這是咋個講究?小先生應喚他侄兒才對呢?!?br/>  ?
  嬴駟道:“兄臺比我年長,自當尊重。請大姐許我,各叫各的吧?!?br/>  ?
  黑九哈哈大笑,“也好,就各叫各的。你倆也做個朋友,山不轉水轉呢?!?br/>  ?
  青年拱手道:“我叫黑茅竹,大字不識一個,高攀先生了呢?!?br/>  ?
  嬴駟笑道:“兄臺從軍,不妨去掉那個‘竹’字,就叫黑茅,好聽好記?!?br/>  ?
  黑九夫婦一齊笑道:“好好好,就叫黑茅!讀書士子,就是不一樣呢?!?br/>  ?
  “謝過先生?!庇⑽浜┖竦暮诿返煤俸僦毙Α?br/>  ?
  “好了好了,咥飯!”黑嫂指著院中長大的青石板桌,“小先生,上座?!?br/>  ?
  嬴駟堅決推辭,將黑茅推到了上座。桌上擺了滿滿六個大陶盆,一盆燉山豬肉,一盆方方正正的醬豬肉,一盆青葵,一盆山菜,一盆蘿卜燉羊腿,一盆清煮整雞。黑嫂又提來一壇米酒,給各人斟滿陶碗,自己才坐在黑九身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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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黑九端起了大陶碗,“來,為這小子立功掙爵兒,干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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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四人大碗相碰,一氣干下。黑嫂放下陶碗,卻眼睛紅紅的背過身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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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黑九大笑,“哭個鳥!黑茅立了軍功,就是黑家的香火旺。還怕沒人葬埋咱這把老骨頭?真是婦人見識?!?br/>  ?
  嬴駟心中一動,“敢問村正,黑茅可是獨子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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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黑九高聲大氣道:“本來不是。夏忙時老二給官府納糧,黑天山路,滾溝了?!?br/>  ?
  “村正,不是說新法征兵,不取獨子么?”嬴駟驚訝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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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那是。”黑九慷慨高聲,“國府體恤庶民,咱庶民也得體恤國府,是不?沒變法那些年,黑林溝一窩子隸農賤民,整天餓得娘的前心貼后背,一大半都逃到楚國去了。就有十個八個兒子,又能咋個樣?還不是餓死凍死掙死?變法了,日子好了,逃到楚國的人都回來了,誰不說黑林溝翻了個兒?”黑九長長一嘆,“人,得有良心哪。沒人當兵,這土地,這莊園,這好日子,能守得住么?滿村的老頭子都要當兵,咱個獨子,就舍不得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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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可是,縣府能讓他去么?”嬴駟不安的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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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老二的事,誰都不知道。我對村里說,老二是出山幫親戚去了。哎,先生,你可不能露底呵?!焙诰派衩氐男χ凇?br/>  ?
  嬴駟默默點頭,心里竟是一陣莫名的悸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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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黑嫂卻抹抹眼淚笑道:“別說了,黑茅去,我也沒攔擋嘛。黑茅,兒雖是獨子,陣前可不興貪生怕死……”一句話沒說完,黑嫂已經(jīng)泣不成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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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黑茅霍然站起,爬到地上咚咚咚給父母叩了幾個響頭,粗聲大嗓道:“爹,娘,你等放心!兒不立功,誓不還家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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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黑九大笑,“好兒子!有志氣!走,該送你們上路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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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嬴駟陪著黑嫂一起來到山口小道時,太陽已經(jīng)升上了半山。只聽一陣轔轔車聲,三輛兵車從山外駛來。黑嫂笑道:“那是縣府派來接兵的。你看,他們出村了。”只聽一陣悠長的牛角號聲,大群村民簇擁著十二名青年出了村口,當先一幅紅布,大書“黑林溝義勇新兵”。青年們后面,是村中小青年們抬著的十二張木案,每張木案上一罐米酒一把長劍。來到山口,黑九向兵車前的縣吏拱手高聲道:“黑林溝十二名義勇新兵,送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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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縣吏拿出一卷竹簡高聲點名,查對無誤,一揮手,“新兵換甲——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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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新兵一個個魚貫走到兵車前,從縣吏手中接過一套鐵衣,又回到木案前將原先布衣脫去,換上黑色甲胄,頓見人人精神倍增英氣勃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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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黑九大喊:“老兵頭們,獻酒壯行——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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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十二名白發(fā)蒼蒼的老人走到案前,各自捧起那黑色的小陶罐,齊聲喝道:“黑林溝,英雄酒!后生上陣莫回頭!”十二名鐵甲新兵鏘鏘然列隊,單腿跪地,雙手接過陶罐咕咚咚一飲而盡,霍然站起,齊聲高喊:“飲得英雄酒,上陣不回頭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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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黑九又大喊一聲:“姑娘們,贈劍——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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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十二名紅衣少女噙著淚花,各自走到戀人的案前,捧起雪亮的長劍,雙腿跪地,將長劍高高舉過頭頂。新兵們雙手接過長劍,向戀人深深一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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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少女們站了起來,齊聲唱起了悠長的山歌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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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君有長劍兮守我家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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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有癡心兮待君回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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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兩心無悔兮悠悠青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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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征人遠去兮流水潺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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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猛士歸來兮布衣高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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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日月無改兮桑麻紅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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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深情的歌聲中,新兵們拱手辭鄉(xiāng),跳上兵車,轔轔遠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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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嬴駟眼見黑嫂搖搖欲倒,連忙扶住。望著遠去的兵車,黑林溝的男女老幼哭成了一片。嬴駟也早已經(jīng)是雙眼朦朧,心中禁不住的顫抖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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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那一夜,嬴駟徹夜未眠,聽著屋中黑九夫婦的喁喁低語,看著夜空的滿天星斗,自己也弄不清想了些什么,直到天亮,才昏沉沉睡了過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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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光陰如梭,倏忽之間嬴駟在黑林溝一住就是三年。本來,他是可以早早離去的,可是總覺得不能離開。他到秦楚邊境去了,也到商於其他縣去了,但都是一兩個月就又回到了黑林溝。嬴駟終于弄明白了,自己是在等黑茅回來,想親自看到黑九夫婦和他們唯一的兒子的相聚。三年中,他和黑林溝父老已經(jīng)有了深厚的情誼,黑九夫婦待他又象兄嫂又象父母,使他時常感慨不已。反復思忖,嬴駟覺得不能再等了,他畢竟不能老死在這里啊。他還要順著自己的路走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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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年春天,嬴駟終于決定要離開黑林溝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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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消息傳出,村民們竟扶老攜幼的將嬴駟送到山口。這個送塊干肉,那個送張獸皮,交口夸贊秦庶是個知書達理的好先生,日后一定能做大官兒。嬴駟堅決推辭了父老們的禮物,答應日后一定再來拜望黑林溝父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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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黑九夫婦感慨唏噓著又將他送到山口。黑嫂抹著眼淚塞給嬴駟一袋鐵錢,“兄弟呀,你兩手空空的走了,啥也不要,大嫂我如何安心?帶上這點兒錢,路上方便些個……”黑九揉揉眼睛笑道:“我說秦庶老弟,何必四處游學奔走?反正黑茅也不在,我們就一家人過了。將那個女子娶了來,分一方田,掙個爵兒,再生幾個兵娃子,多好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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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嬴駟雙眼含淚深深一躬,“大哥大嫂,秦庶本當待黑茅兄回來再走,奈何還要完成修業(yè)。黑茅兄榮歸之日,我一定回來。秦庶告辭了?!?br/>  ?
  “哎哎哎,別急。”黑嫂趕上來悄聲問,“她,咋個沒來送你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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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誰呀?”嬴駟笑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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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還有誰呀?黑棗!你不要她了?還是她不與你相好了?老實說?!?br/>  ?
  嬴駟大笑,“哎呀大嫂,黑棗是個好姑娘,可我,和她沒有事兒?!?br/>  ?
  “你?沒有和她進過林子?”黑嫂一臉驚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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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嬴駟認真搖頭,嘆息道:“黑嫂,我豈敢做那樣的事,絕然不會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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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黑嫂輕輕嘆息,“黑棗生得美,方圓百十里難挑??尚宰恿抑兀l都知道,她只對你唱歌兒,不理別個后生。山里女娃兒,那就是將心給你了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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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嬴駟默然,又向黑九夫婦深深一躬,大踏步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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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谷口外的山道上,一個紅裙少女當?shù)蓝ⅰ?br/>  ?
  正在偊偊獨行的嬴駟不禁怔怔的站住了,良久,他深深一躬,“黑棗,秦庶走了。”便要從少女身旁繞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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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慢著?!鄙倥畤@息一聲,“秦庶,你真的不帶我走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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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姑娘,你我萍水相逢,秦庶漂泊無定,不敢做他想?!?br/>  ?
  少女閃動著眼波,“我,喜歡你,你,也喜歡我。咋個不敢?guī)易撸俊?br/>  ?
  “我,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?!辟喞浔摹?br/>  ?
  少女卻頑皮的笑了,“秦庶,咋個要騙自己?你,為難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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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嬴駟低頭沉默,不敢抬頭看那對熱烈真誠的眼睛。少女也靜靜的看著他,不說話。良久,嬴駟終于開口了,“姑娘,你不知道我是誰。我,沒有資格去愛。我不知道,我的明天隱藏著何等兇險,甚至哪一天,我會被人突然殺掉。我已經(jīng)跌進了深淵,我連做一個山野庶民,自由自在耕織田園的可能都被剝奪了。我只能,永遠與不知道來源的危險周旋下去,直到我死。姑娘,我,不屬于我,我只能一個人漂泊……告辭了?!?br/>  ?
  “秦庶……哥哥!”少女哽咽一聲,追到嬴駟身前擋住,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紅布包兒,仔細打開,一只綠瑩瑩的玉塤赫然捧在掌心!少女柔聲道:“我聽懂了哥哥的心曲。你不是尋常人,我知道。你有那么多愁苦煩惱,有那么多常人沒有的心事。我想鉆到哥哥心里去,化開它們。黑棗甚也不怕,哥哥,帶我走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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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嬴駟默默而堅決地搖搖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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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少女嘆息一聲,“秦庶哥哥,這是我從小吹的綠玉塤,今日送給哥哥做個念想。請大哥哥吹一曲《秦風》,黑棗兒唱支歌兒,為哥哥送別,好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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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默默的,嬴駟從少女掌心拿起碧綠晶瑩的玉塤,略一思忖,悠長高亢而又充滿憂傷與激烈的《秦風》歌謠曲便在山谷回蕩開來!少女燦爛的笑臉上,灑滿晶瑩的淚珠兒,美麗的嗓音直上云中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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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上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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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欲與君相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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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長命無絕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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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山無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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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江河為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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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冬雷震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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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夏雨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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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天地相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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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乃敢與君絕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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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少女唱完,慢慢走到嬴駟面前,猛然抱住他熱烈長吻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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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嬴駟手足無措間,少女卻猛然松開雙手,跑向山頭,縱身撲下了懸崖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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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黑棗——!”“小妹——!”嬴駟嘶聲大喊著撲到懸崖邊,卻只有一縷紅布在呼嘯的山風中悠悠飄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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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嬴駟雙手抱頭,跌坐在懸崖山石上失聲痛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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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嬴駟在懸崖邊上哭了一個時辰,才猛然醒悟過來,拽著山石上的青藤滑下山谷,粗厚的布衣被荊棘劃掛成了襤褸破絮,身上臉上全是道道血痕。好容易在峽谷的亂石林木中找到了少女,卻已經(jīng)是一具頭破血流的冰涼尸體了。嬴駟抱起少女尸體,跌跌撞撞的摸爬到一塊山溪旁的平地上,奮力用短劍掘出一個大坑,四面用石塊鑲住泥土,將少女尸體平展展放進坑中。坐在少女身體旁想了好大一陣,嬴駟又從皮袋中拿出自己的一件長衫蓋在少女身上,這才跳上地面,找來一塊石板蓋在坑上,將掘出的泥土在坑上堆成了一個圓圓的墳墓。喘了口氣,嬴駟又用短劍砍下一段枯樹,削去樹皮,砍去疤痕,立在少女墓前。思忖片刻,嬴駟猛然一揮短劍,大喊一聲,右手食指頓時在地上血淋淋蹦跳!嬴駟撿起地上的血指,猛然在木碑上大書“貞烈山女嬴駟亡妻”八個大字!字方寫完,咕咚一聲便栽倒在墓前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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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二天,太陽照亮山谷的時候,嬴駟才睜開眼睛。一看右手,嬴駟大吃一驚,那根斷指竟然神奇的接在了食指上,還用一片白布包扎著!再一看,身上還蓋著一件布衫,身旁還放著一塊熟肉!嬴駟大為疑惑,翻身趴起四面張望,卻是杳無人跡。愣怔半日,對著上天長長三拜,又對著少女墳墓拜了三拜,喝了一頓山溪水,吃了那塊熟肉,便艱難的開始爬山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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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爬上山來,嬴駟便沿著南山山麓西行,出得大散關,便向隴西跋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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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十年過去,嬴駟已經(jīng)走遍了秦國西部的草原河谷,也走遍了被魏國占領的河西地區(qū)。最后,他回到了關中,來到了郿縣,住在了那個令他刻骨銘心的白村。這時候,他已經(jīng)快三十歲了,長發(fā)長須,精瘦結實,膚色粗黑,地道一個苦行農事的農學士子,任誰也想不到,他就是十三年前的秦國太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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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又是夕陽暮色,一個肩扛鐵鋤赤腳布衣者走出了田頭,步態(tài)疲憊散漫的向白村而來。走著走著,他倚鋤而立,木然看著暮色中炊煙裊裊的村莊。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左手提著陶罐,右手抱著一束從田中除下的雜草,從他身后興沖沖趕上,“秦大哥,今晚到我家用飯如何?我娘的燉羊肉美極了。反正你也是孤身游學,一個人回去冰鍋冷灶的?!鄙倌曷斆袅胬?,一串兒話說得鈴鐺般脆,卻又老成得大人一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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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那就多謝小兄弟了?!?br/>  ?
  “咳,秦大哥客氣了。我白山在村里,和誰都不搭界,就高興和你說話。秦大哥有學問,老族長都說,你不是個尋常人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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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農家士子,力行躬耕,自食其力而已,尋常得很哪。”秦大哥疲憊的笑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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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不管咋說,我就喜歡你,沉沉的。我白山,沒有朋友?!鄙倌昴樕档聛?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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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秦大哥摟住少年肩膀,“小兄弟,秦大哥做你的朋友,啊?!?br/>  ?
  說著話已經(jīng)來到村邊一個普通的磚房院落前,與村中其他宅院相比,這家顯然要貧寒一些。少年在門外放下青草,才輕輕叩門。厚厚的木門“吱呀”開了,一個頭發(fā)灰白卻是一身整潔布衣的婦人站在門內,臉色平淡得幾乎沒有表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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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娘,這是秦大哥?!鄙倌旯ЧЬ淳?,方才那活潑生氣頓時消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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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見過先生。”婦人稍有和緩的面色中,依舊透著一種蕭瑟落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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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秦大哥將鐵鋤靠在門后,深深一躬,“秦庶見過前輩,多有叨擾了?!?br/>  ?
  “先生莫得客氣。山兒,帶客人到正屋落座?!?br/>  ?
  白山拉起秦庶的手,“兄臺,我們到大屋坐吧?!闭f著便將秦庶拉到坐北面南的正屋。秦庶略一打量,便感到這間簡樸寬敞的客廳隱隱散發(fā)著一種敗落的貴族氣息。面前是磨損落漆的長案,膝下是色澤已經(jīng)暗污的毛氈坐墊,屋角一座陳舊的劍架上還橫著一支銅銹班駁的短劍,再里邊就是一架已經(jīng)用舊布包起來的竹簡。點點滴滴,都透漏著主人家不凡的往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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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秦大哥,上座。我來點燈。”白山說話間將一盞帶有風罩的高腳銅燈點了起來,屋中頓時明亮。白山又從屋角悉悉索索拖出一個紅布封口的壇子,“秦大哥,這壇老酒尋常沒人動,今日我們干了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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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門輕輕推開了,白夫人端著一個大盤走了進來,將三個帶蓋子的精致陶盆擺在長案上。白山打開蓋子,卻是一盆熱騰騰的燉羊腿,一盆藿菜,一盆關中秦人最喜歡的涼苦菜。一轉身,白夫人又端來一個小盤,拿出兩雙筷子,一碗小蒜,一碗米醋,一盤熱熱的白面餅。雖是家常,每一樣卻都整治得甚是精致干凈,雪白青綠,香氣撲鼻。秦庶一看就知道,若非世家傳統(tǒng),尋常農家的飯菜絕然不會做到如此精細講究。白夫人淡淡笑道:“粗茶淡飯,請先生慢用,失陪了?!卑咨叫⌒囊硪韱枺骸澳?,我與秦大哥,飲了這壇酒如何?”白夫人略一沉吟,點點頭走了出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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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白山又活潑起來,拿出兩個細脖子的銅觶斟滿,“秦大哥,不是你來,娘不會讓我飲酒。來,我們干了!”舉觶一碰,咕咚咚飲了下去,卻嗆得滿臉通紅,連連咳嗽,“秦大哥,這,可是我第一次飲酒,好辣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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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秦庶也是臉上冒汗,笑道:“慚愧,我也是第一次飲酒,彼此彼此?!?br/>  ?
  “噫,”白山驚訝,“秦大哥該三十多歲了吧?二十歲加冠大禮,必要飲酒的,你沒有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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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秦庶搖搖頭,“我少小游學,長久離家,至今尚未加冠呢?!?br/>  ?
  白山嘖嘖嘖一陣,“秦大哥,你如何那么多與人不一樣?哎,你沒覺得我家、我娘、我,也不同于白村人?不尋常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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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秦庶沉吟,“是有些不同。家道中落了,是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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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咳,不說也罷?!卑咨矫浖t的臉上雙眼潮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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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小兄弟有何愁苦,不妨一吐為快。”秦庶慨然又飲一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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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白山也猛然飲了一觶,長長的呼出一口氣,明亮的眼睛中溢滿了淚水,“這不是愁,也不是苦。這是仇,是恨。我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。十五年了,我與娘相依為命。那么大的家,那么大的勢,那么多的人,就那樣風吹云散了。秦大哥,你說,你相信天命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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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小兄弟,你父親呢?村族械斗,死于非命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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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不。被太子嬴駟殺死的?!卑咨剿粏〉穆曇粢蛔忠活D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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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秦庶猛然一抖,銅觶“咣!”的掉在石板地上,連忙撿起,充滿關切的問:“小兄弟,這,這太子,為何要殺你父親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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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當年,白氏全族都是太子封地。那年夏收時節(jié),我父親領著車隊給太子府繳糧。不知何故,十幾車糧食都變成了沙石土塊。那個太子不分青紅皂白,便殺死了我父親,又狠毒的殺了白氏十多口青壯。從那以后,白氏一族就衰落了。你說,這不是仇恨么?”年深月久的仇恨浸泡,使少年白山有著比成年人還要深刻的冷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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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小兄弟,這糧食,如何,竟能變了沙石呢?”秦庶眼睛閃出異樣的光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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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白山一拳砸在長案上,“天曉得!我白氏舉族明查暗訪了十幾年,還沒查出這只黑手。上天真是大大的不公也?!?br/>  ?
  “小兄弟,你,恨那個太子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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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恨。他行兇殺人的時候,還沒有我大。秦大哥,你說,如此狠毒的人,做了國君還了得?咳,聽說他被國君廢為庶人,趕出了都城,失足摔死在了山里,也算是罪有應得呢。否則,我都要殺他,更別說地下冤魂了?!?br/>  ?
  秦庶臉色煞白,沉重的嘆息一聲,“小兄弟,天意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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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天意?”白山哈哈大笑,“秦大哥,你不是秦國人,就不明白。老秦人就講究個快意恩仇,有恩有仇都必報,否則還不如死了。我白山一生兩大仇人,死了一個,剩下這個一定要查出來,殺了他!加冠之后,我就和你一樣流浪游學,查訪仇家,不信他上天入地不成?報了仇,我再請你喝酒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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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小兄弟,是何聲音?你聽!”秦庶臉色驟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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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靜夜之中,隱隱約約的女人哭聲若游絲般飄蕩,凄厲悲愴,令人毛骨悚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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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白山陰沉沉的,“那是我娘。她,每晚都要在父親靈前哭祭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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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咣!”秦庶醉了,猛然趴在案上,昏了過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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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三更時分,秦庶才跌跌撞撞的回到村后靠山的小院子。他知道,其實自己并沒有喝多少酒,他不會在一個深沉多思滿懷仇恨的少年家里放縱自己,流浪的歲月,已經(jīng)給了他足夠的警惕??墒?,他不明白自己如何就昏昏然了,就神思大亂了。是那個少年的仇恨摧跨了他么?是那一家的森森陰冷迷亂了他?真是弄不清楚了。獨自站在小院子里望著無垠的河漢,他喟然長嘆。嬴駟啊嬴駟,你的稚嫩、偏執(zhí)與沖動,埋下了多么可怕的仇恨種子?一個少年尚且對你如此刻骨仇視,更別說整個孟西白三族和無數(shù)擁戴變法的民眾了。在他們心目中,秦國太子是個歹毒陰狠的狼崽,他們期盼這個太子早早的死于非命,他們根本不想要如此的國君,否則,如何能有“太子失足摔死”的傳聞?嬴駟啊,你在國人心目中已經(jīng)死了,在公父的心里也已經(jīng)死了。你,你現(xiàn)下算個什么東西?漂泊十多年,公父從來沒有尋覓過自己,早先和官府的一絲聯(lián)絡,也早早沒有了??磥?,公父的的確確是將自己當作廢了的庶民,遺忘了。也許公父早已經(jīng)大婚,已經(jīng)有了不止一個兒子,他為何一定要記掛這個幾乎要毀掉秦國變法的忤逆的兒子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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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十多年的孤身游歷,嬴駟對公父的怨尤,早已經(jīng)隨著他的稚嫩煙消云散了。秦國山野滄海桑田般的變化,也使他對變法的偏執(zhí)怨恨,隨著腳下的坎坷變成了一縷飄散的煙霧。他深深的理解了公父,也深深的理解了新法。可是,少年白山的仇恨火焰,卻使他驀然悟到了自己在秦國朝野的處境——一個被歲月無情淹沒了的棄兒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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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直堅實沉淀著的希望破滅了,一直錘煉著的意志崩潰了,一直憧憬著的未來虛化了,一直支撐著身心的山岳塌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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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嬴駟木呆呆的看著月亮漸漸的暗淡下去,走進屋內背起小包袱,拿起那支光滑的木杖,走出了屋門。是的,天還沒有亮,離開這里,離開秦國,永遠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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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陣轔轔車聲與馬蹄聲驟然傳來!憑著多年山野磨練的靈敏聽力,嬴駟斷定車馬正是向他的獨院駛來!莫非有人識破了我的真實身份,前來尋仇?嬴駟一個箭步躥到院門后,猛然一扯手中木杖,一支閃亮的短劍便赫然在手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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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篤篤篤”,有人輕輕敲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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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何人造訪?”嬴駟慢悠悠發(fā)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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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縣府料民,秦庶開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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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縣府何人?有夜半料民之事么?”嬴駟冷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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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我乃郿縣令。官府料民,歷來夜間,不失人口,士子不知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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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想了想,嬴駟輕輕拉開橫木,自己卻迅速的隱身門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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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個身披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走進院子,默默的四面打量。嬴駟仔細一看,猛然屏住了呼吸,心頭一陣狂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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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嬴駟,你在哪里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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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公父——!”嬴駟猛然撲倒,跪伏在地,放聲痛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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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秦孝公伸手撫著嬴駟的雙肩,半晌沉默,“駟兒,回咸陽吧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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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去商於視察了,沒有見到漂泊歸來的太子嬴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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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自從封為商君,商鞅就接連收到商於縣令們的“請商君督導書”,并一次次的呈來商於百姓的萬民書,請求向商君府繳納封地賦稅。商鞅心里很不是滋味兒。他主持變法,最主要的大法之一,便是實行郡縣制。這郡縣制的前提和基礎,便是徹底廢除分封割地的貴族世襲制。只是慮及秦國實際狀況,才做出了變通,保留了“封地”這種最高封賞形式,卻也將爵主與封地的關聯(lián)最大限度的淡化,明確規(guī)定爵主對封地沒有治權,更沒有征收賦稅的權力。實際上,就是將“封地”僅僅作為一種國君封賞的最高名義而保留下來。這一點,商鞅心里最清楚。作為變法強國的策劃者與推行者,他獲得了國君的最高封號,也獲得了與封號相匹配的十三縣封地。商鞅也很坦然的接受了封號封地,這是因為他很清楚,這只是國家功臣的最高名號,而不是實際領地。在“獎勵軍功,獎勵農耕”成為國家激勵朝野的最有力法令時,自己若第一個堅決推辭爵位獎勵,還有誰敢心安理得的接受國家賜封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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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那樣做,虛偽的道義將逐漸淹沒法制的嚴明,秦國朝野又會被弄得無所適從。作為徹底的法家,衛(wèi)鞅最厭惡那種“有功惜賞,有罪施仁”的迂腐國策,那是熄滅堅剛、滋生懦弱的溫吞水。他非常自覺、非常明確的在秦國實行重獎重罰,有功不惜賞,有罪不施仁,法行如山,朝野一體。商鞅堅信,只有這樣,才能最大限度的激勵人們?yōu)閲⒐Φ挠職馀c激情,才能最大限度的抑制、摧毀人們本性中潛藏的犯罪惡欲。這正是他反復向吏員們說的“大仁不仁”的道理,也是他堅決反對儒家“仁政”的根本點。在法制推行中,商鞅反復向各郡縣官署申明,不許庶民“辭賞”!畏賞者必畏死;不敢坦然接受應得的榮譽與爵位,也必然不會在國家危難時勇敢赴死。這就是商鞅對“辭賞”者的定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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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惟其如此,商鞅如何能自己辭賞?法令不允許,他自己的性格也不允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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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如今,郡縣官吏和商於百姓似乎忘記了新法本意。他們對商君變法感恩戴德,以為商君封地當之無愧,庶民百姓向恩人功臣繳納賦稅天經(jīng)地義,甚至求之不得。這種眼看就要席卷秦國的“善民潮”,使商鞅感到了深深不安。他沒有來得及等候秦孝公回來,就帶著荊南和十名鐵甲騎士趕赴商於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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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們沒有走南山灃水入商於的那條路,而從藍田塬翻過,進入了商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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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當年,商鞅曾從這條路進入商於山地查勘,知道這一帶是商於最窮困的地方。他想沿途看看,窮商於究竟變化有多大?時當仲秋,一上藍田塬,便見樹木蔥蘢的山頭夾著大片金黃的豆田谷田伸展到山野盡頭。山坡河谷,到處可見星星點點的身影,時而可聞農夫悠長高亢的山歌。顯然,農家已經(jīng)開始秋收了。商鞅一路走馬了望,眼睛不覺濕潤了。當年人跡罕至的荒山禿嶺,二十年間變成了林木滿山豆谷茶的豐裕山鄉(xiāng),當真是倏忽間桑田滄海,令人感慨萬端。翻過藍田塬進入丹水谷地,當年的羊腸小道已經(jīng)大大拓寬,成了可錯開兩車的寬闊官道。在山腰官道上鳥瞰河谷,綠樹谷田包裹著一個又一個村莊,炊煙裊裊,牛羊哞咩,不須相問,也是安居樂業(yè)豐饒小康的景象。繞過峣關,向東南便進入了通向商於郡的官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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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忽然,迎面駛來長長一串牛車,大約有二十余輛之多,每輛車上都裝著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。庶民繳糧么?不到時候嘛。商旅路過?如何乘馬押車的卻象一個黑衣小吏?商於郡向咸陽運糧么?國府沒有下令調商於之糧啊。商鞅覺得奇怪,便向荊南瞥了一眼。荊南會意,立馬當?shù)溃瑪r住牛車。車隊中間的押車黑衣人看見,縱馬馳來,高聲呵斥,“光天化日,何人敢攔官車?不怕新法治罪么?”荊南向道邊商鞅一拱手,又向押車人比劃著伸手做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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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押車小吏向道旁一看,滾鞍下馬拜倒在地,“在下商於小吏,不知商君駕到,萬望恕罪。”商鞅淡淡道:“你起來。我問你,這糧車要去何處?做何用?”小吏拱手答道:“回商君,小人奉命押糧五千斛,到商縣黑林溝賑災。”商鞅大奇,沉聲道:“風調雨順,又正當秋收,何來賑災之說?”小吏急忙回答:“回商君,黑林溝并非天災,乃,乃人禍。我縣令念其對變法有功,已經(jīng)救濟兩年了?!鄙眺崩淅涞溃骸熬嗪诹譁仙杏卸噙h?”小吏指著前方山口,“回商君,不到十五里,進了山口就是?!?br/>  ?
  商鞅略一思忖,“我和你一起去黑林溝?!鞭D身向衛(wèi)士將領下令,“立即帶我令牌,著商於縣令即刻趕赴黑林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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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遵命!”衛(wèi)士將領飛馳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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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牛車隊走得很慢,剛剛進得山口,商於縣令就帶著幾名吏員飛騎趕來。商鞅勒住馬韁,陰沉著臉聽完了商於縣令結結巴巴的敘述,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涼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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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黑林溝是變法以來秦國最為有名的村莊之一,和郿縣的白村一樣,朝野皆知。所不同的是,白村是關中腹地秦國老貴族的農家支脈,以多事聞名。黑林溝卻是窮山野嶺的隸農(奴隸)新村,以勤耕守法多受官府激賞而聞名。變法前十年,黑林溝不足五十戶人家,便有六家獲得爵位,五家公士爵,一家造士爵。在整個秦國,黑林溝是爭得“農事爵”最多的村子。村正黑九,更是秦國萬余個村正中唯一獲得造士爵的一個,其赫赫聲名可想而知。商鞅當年查勘秦國的時候,黑林溝已經(jīng)逃亡得只剩下十多戶人家了。太子嬴駟隱名游學在這里的時候,黑林溝正是蓬蓬勃勃的紅火時期。商鞅作為統(tǒng)攝國政的大良造,對黑林溝的每一次授爵,都激動得心潮起伏感慨萬端。在他的內心,黑林溝就是秦國變法激勵民眾的活生生的楷模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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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誰能想到,就是這樣一個功勛村莊,竟能在三五年之中變成了一個饑餓村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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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據(jù)商於縣令說,黑林溝的變化正是從村正黑九開始的。黑九將唯一一個兒子送到了軍中,渴望他為國立功光耀門庭。誰能想到,憨厚樸實的黑茅還沒有來得及上戰(zhàn)場,就在新軍訓練中失足掉下懸崖摔死了!噩耗傳來,黑九夫婦沒有哭叫,沒有眼淚,連官府的撫恤金都堅決辭掉了。官府鄉(xiāng)民沒有不敬佩黑九夫婦知事明理的,商於縣令還給黑九賜了一副“大義高風”的銅匾。誰知從那以后,黑九性情大變,酗酒成性,竟在村里造了一個釀酒坊,經(jīng)常拉一撥光棍或后生飲得大醉熏熏。慢慢的,黑林溝的人就變懶了,變饞了,荒蕪了田莊,荒廢了公事。開初,鄉(xiāng)民與郡縣官署感念黑九往昔好處,都替他兜著包著,想他一定能回心轉意振作起來??墒悄陱鸵荒辏诰艆s如同泡在酒里一般,整天醉醺醺的游蕩哭笑,沒有瘋,也沒有傻,就是不務正業(yè)。三五年下來,黑林溝的窮人越來越多,又回到了老樣子,一片荒涼破敗。許多村民想逃往他鄉(xiāng),又畏懼新法的脫籍罪,想逃往楚國,又怕被關口捉回來以叛逃罪斬首。萬般無奈,只有在村中苦守。商於縣令本是韓國的一個儒家士子,素有仁政愛民之心,不忍看黑林溝人忍饑受寒,便從縣庫里撥出糧食救濟黑林溝,恰恰在第三年讓商鞅碰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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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為何不上報國府?”商鞅沒有一點兒表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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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縣令連連拭汗,“回商君,下官以為一村事小,就,就擅自做主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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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三年,共用官糧多少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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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回商君,一萬三千斛,折金百鎰之多。商於沒有動用國府軍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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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可曾想過,如此做違背新法?”商鞅突然嚴厲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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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縣令本來就慌亂,此時更是手足無措,期期艾艾道:“法,不,不違天理。官府賑災,乃,乃天道仁政,與法似,似有通融處?!?br/>  ?
  商鞅冷冷道:“進村吧??纯茨愕奶斓廊收!?br/>  ?
  押車小吏和商鞅衛(wèi)隊已經(jīng)將村人傳喚到打谷場。往昔秋收時堆滿谷草垛的大場,如今卻是荒草叢生。村人衣衫襤褸的蜷縮在一起,個個面黃肌瘦,男人酒氣薰天,女人蓬頭垢面,場中彌漫著一種窮困潦倒的窮酸與絕望氣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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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凌厲的目光掃視著猥瑣的人群,“誰是黑九?走出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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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黑糊糊的人群中搖出一個氣喘吁吁的漢子,白發(fā)蒼蒼,臃腫肥胖,粗大的鼻頭上生滿紅紅的顯眼的酒糟,濃濃的酒意加上懵懂的恐懼,脹紅的臉上大汗淋漓,在這群青黃干癟的人群中顯得突兀怪誕。他踉踉蹌蹌的走到前面,噗嗵跪倒,深深低下頭,兀自喘著粗氣,一句話也不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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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厭惡的皺著眉頭,“你是村正黑九?造士爵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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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黑九還是喘氣點頭,沒有出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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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是你首開惡習,常年聚酒,耗盡村民粟谷,荒蕪了千畝良田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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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黑九喘氣更粗更重,卻只是頻頻點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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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官府賑濟之后,你反倒愈加懶惰,帶著全村吃官糧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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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黑九依舊只是點頭,汗珠卻已經(jīng)滴滴答答掉到了地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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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冷冷問:“諸位村民父老,你等對黑九所為,可有辯解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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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哇——!”的一聲,人群竟是捶胸頓足放聲痛哭,無盡的羞慚使他們抬不起頭,說不起話。商於縣令和吏員、衛(wèi)士都忍不住心酸低頭。只有黑九沒有哭,就象一段木頭一樣跪在那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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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厲聲喝道:“不許哭嚎!都站起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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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村民們驟然禁聲,驚恐的望著冷冰冰的商鞅,又不由自主的深深低下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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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冷冷道:“秦國法令,不容二出,執(zhí)法不避貴賤,法外永不施恩。此等道理,二十年來朝野皆知。獎勵耕戰(zhàn),懲治疲惰,乃秦國新法之根本。黑林溝村正黑九,怠于職守,放縱惡欲,致使富裕勤耕之村,淪為饑荒窮困,罪不可赦。來人,將黑九押起,就地正法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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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鐵甲衛(wèi)士轟然應命,將肥胖臃腫的黑九猛然架起。村民們驚恐得睜大了眼睛,突然一齊跪倒哭喊:“大人,饒恕村正,讓他改過自新吧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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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立即正法!”商鞅厲聲一喝,頭也不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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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四名衛(wèi)士將黑九押到了場邊石磙旁。黑九嘶聲大喊:“黑九該死!黑林溝子孫們,不要學黑九??!”便將粗壯的頭顱伸到了石磙頂上。衛(wèi)士劍光一閃,一顆白頭滾下,鮮血噴出丈余之外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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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場中村民臉色煞白,鴉雀無聲,如在夢魘中一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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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黑九啊!你等我——!”突然,一個蓬頭垢面的白發(fā)老女人哭嚎著從人群中沖出,抱住黑九的尸體,猛然一頭撞上石磙!滿面鮮血的老女人費力的笑了一下,嘴唇蠕動著想說一句什么,終于未能說出,便趴在黑九胸前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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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黑嫂——!好黑嫂啊——!”頃刻間男女老幼放聲痛哭,一齊跪倒在地,向老女人的尸體叩頭。顯然,他們對黑九的死,遠遠不如對老女人的死感到震撼悲傷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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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轉過身子,背對著悲傷哭泣的人群,緊緊咬著牙關。商鞅驀然想起,當年他第一次踏進商於的窮山惡水時,黑嫂還是個活潑天真的村姑少女,黑九還是個憨厚樸實的愣后生,他們倆的相愛,是這個窮鄉(xiāng)僻壤的美麗神話。就在商鞅要離開這個村子時,他們大婚了。他們很窮,可是他們對好日子卻充滿了憧憬。商鞅記得,他當時送了這對新婚夫妻十枚鐵錢,活潑天真的黑姑還為他唱了一支山歌,說他這個“過路先生”是他們倆的福星!后來,為了暗中保護嬴駟,商鞅曾派荊南多次到商於黑林溝暗訪,知道了黑九夫婦已經(jīng)是深受山民擁戴的好村正,是秦國村正的一顆耀眼的亮星了!誰能想到,今日竟是自己親自將黑九斬首了,那個賢良能干聰慧爽朗幾乎有恩于每一個路人和村民的黑嫂也去了。她如何知道,他便是當年那個“過路先生”啊……商鞅感到心頭陣陣疼痛,一股熱淚竟是奪眶而出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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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但商鞅沒有心軟,在滿場痛哭聲中,他猛然轉過身來厲聲道:“將商於縣令押起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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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村民們猛然止住了哭聲,驚恐的看著商鞅,茫然不知所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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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冷冷道:“商於縣令疏于督導,使民怠惰;又濫施仁政,觸犯新法,開秦國新政之惡例,實為不赦之罪!為正國法,以戒惡習,將商於縣令,就地正法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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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冷峻的宣判剛一落點,黑林溝村民們轟然跪倒一片,“大人啊,縣令是好人哪!饒了他這一次吧?!睅讉€白發(fā)蒼蒼的老人叩頭哭求,“大人,縣令有恩于黑林溝,讓我們死吧,我等愿意替縣令服刑??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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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大袖一揮,“法不容情,即刻行刑?!?br/>  ?
  商於縣令已經(jīng)面色灰白的癱吊在鐵甲衛(wèi)士的臂膊上,嘶聲大叫,“千古之下,何有仁政受刑之荒誕律法?商君,你甘做酷吏,青史遺臭么?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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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冷笑,“沒有你這迂腐之極的仁政,何來黑林溝之惡性怠惰?身為執(zhí)法命官,不思唯法是從,卻茍且于沽名釣譽,實為法制大堤之蟻穴。秦國官吏皆如你等,法制大堤豈不自潰?國家富強,商鞅何懼酷吏之名?行刑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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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劍光一閃,又一顆人頭落地!這是第二顆秦國縣令的人頭。黑林溝村民們第一次親眼看見,赫赫縣令竟然與庶人一樣被大刑斬首,驚恐得毛發(fā)皆張,大汗淋漓,大張著嘴巴卻沒有一點兒聲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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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對黑衣小吏下令,“你且留在黑林溝,帶領一百名甲士,督耕一年,不許發(fā)放官糧救濟!明年收獲之前,只許催督村民,狩獵采集自救。一年后若有改變,大功晉爵。若無改變,依法嚴懲不怠?!?br/>  ?
  “謹尊商君命!”黑衣小吏精神大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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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黑林溝父老兄弟姐妹們,”商鞅慷慨激昂,“從今日起,你們就要象上古先民一樣,進山狩獵采集,自救謀生。播種之時,官府會按土地多少,如數(shù)發(fā)給你們種子的。但絕沒有一顆糧食的救濟。如果你們不想洗刷自己的恥辱,你們可以逃跑,秦國絕不強留沒有血性的懦夫!如果洗刷了恥辱,恢復了黑林溝的富裕生計,人人都是有功之臣,人人晉爵一級。生死榮辱,都掌握在你們自己手中。官府的仁政,救不了你們,只有你們自己,才能救出自己。我相信,黑林溝人,不是懦夫——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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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場中寂靜異常,人們的驚恐竟在倏忽之間神奇的消失了,一雙雙茫然無措的眼睛漸漸明亮起來,仿佛一個懵懂的醉漢在當頭棒喝之下猛然醒悟一般。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佝僂猥瑣的人群,直起了腰身,眼中燃起了自信的火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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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一揮手,滿載糧食的牛車隊咣當咣當?shù)某龃暹h去了。夕陽西下,黑林溝男女老幼目送著維系生命的賑濟糧車漸漸遠去,竟是一動不動的佇立著,象面對死亡的猛士,肅穆而又悲壯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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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猛然,一個老人高喊:“收拾家伙!進山——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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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收拾家伙——!進山——!”人們拼命吶喊著,爭先恐后的跑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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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天色暮黑,秋風呼嘯。黑林溝的男女老幼舉著粗大的松明火把,肩扛手提扶老攜幼的進山了。商鞅立馬村口,默默的為他們送行,直到那逶迤的火把消失在茫茫大山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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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回身看了看黑乎乎的村莊,一揮手,馬隊向南方的山道奔馳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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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次日清晨,商鞅到達商南城。這座小城堡是商於郡的治所,城堡南面不遠,就是扼守秦楚咽喉的武關,并不是商於十三縣的中心地帶。由于秦獻公以來秦國確立了“國都臨敵”的傳統(tǒng),秦國和大國交界地區(qū)的治所,就一般都設在了前沿地帶。商南城作為郡守治所,就直接成為秦國南大門——武關的后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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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在自己封地的這座首府小城堡只住了三天,除用一天時間詳細巡查了武關的守備外,主要辦了三件事:第一件,立即命令郡守向黑林溝派出一百名士兵,接受那位督導縣吏的指揮,協(xié)助黑林溝村民自救。第二件,召見了商於十三縣的所有官員和大族族長以及著名的村正。商鞅痛陳了黑林溝驟變的執(zhí)法弊端,嚴厲重申了唯法是從的為政準則,當眾宣示了對商於郡守降爵兩級,以示懲戒。第三件,反復申明秦法保留封地的真實含義,宣示了自己對商於封地依法享用的“四不”定策:不收賦稅,不建府邸,不行治權,不許商於官民以任何形式為他歌功頌德??偠灾天妒h不享有任何超越秦國法律的特權,完全與秦國其他郡縣一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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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於十三縣的官員、族長、村正,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見這位“功蓋管吳”的商君大良造,本想竭盡心力的為商君辦點兒好事,將商於建成商君的永遠退路。這在戰(zhàn)國時代,乃是司空見慣的功臣現(xiàn)象,誰也不會感到奇怪。官吏庶民反倒是很愿意做賢明功臣的根基,因為這種功臣比國府更能給他們以保護和特權。齊國的孫臏勸田忌大力整飭封地,遇到危險時立即退守封地的策略,正是基于戰(zhàn)國現(xiàn)實提出來的自保主張。后來的戰(zhàn)國“四大公子”之一的孟嘗君,正是在受到陷害時逃回封地才得以保全的。誰想商於人的這片赤誠之心,卻被商鞅大大冷淡,還受到了嚴厲的斥責。商於山民雖然樸實憨厚拙于言辭,但心中卻是雪亮,絕然能夠掂量來真假虛實。在他們看來,商君雖然不近人情,但卻是千古罕見的無私權臣。一個對天下最根本的財富——土地與民眾都斷然拒絕的人,山野之民自然是肅然起敬的。但不知為什么,商於官員與庶民,卻也感到在這個人面前總有幾分畏懼——你不能頌揚他,不能追隨他,不能向他奉獻激情,只能默默的看著他為國為民施展權力,將自己燒成灰燼。就象是上天派下人間救民于水火的神圣一般,人間的欲望煙火絲毫不能熏染他,絲毫不能改變他。對這樣的神圣,宵小之民除了敬畏,連愛慕他的激情和為他獻身的權利都不能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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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於的官員民眾終于沉默了,他們默默的接受了這個令人尷尬的圣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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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三天后,商鞅走了。沒有民眾夾道送行,也沒有官員餞行長亭。人們遠遠的看著他走馬而去,就象看著尊神離開了喧囂的塵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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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卻很是坦然。他喜歡“各司其事不相擾”這樣的官民關系,很厭惡官擾民,也厭惡民擾官。在他看來,官員法外滋事就是官擾民,包括商於縣令的濫施仁政。民眾歌功頌德額外進獻法外求助,就是民擾官。官擾民為害一方,民擾官卻是為害天下。官民不相擾,才是一個法制成熟的良好狀態(tài)。商鞅不可能知道,他的這種為政主張在秦國產(chǎn)生了深遠影響。后來的秦惠王、秦昭王,都曾經(jīng)嚴厲處斬過為國王殺牛祝壽和歌功頌德的官員庶民。使秦國朝野在與戰(zhàn)國爭雄的一百六十多年中,始終保持了清明、勤奮與悍勇,官員羞于沽名釣譽,民眾羞于歌功頌德,舉國唯法是從,人人惕厲自尊。否則,如何能以一敵六,并戰(zhàn)而勝之統(tǒng)一華夏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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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走馬出得商南城,商鞅吩咐十名鐵甲衛(wèi)士從官道直回咸陽,給秦孝公呈上他對商於諸多事宜的處置奏報,他自己只留下荊南同行護衛(wèi)。衛(wèi)士將官很不放心,商鞅笑道:“回去吧,都是秦國土地,不會有事的?!北銕еG南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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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出得山口,荊南連打手勢詢問去哪里?商鞅笑道:“去崤山,認識路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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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荊南高興的“噢”了一聲,一抖馬韁便向東南山地奔去。荊南高興的是,整整十三年,商鞅終于要回崤山了!同時心中卻又很是緊張,因為崤山畢竟是魏國本土,雖說眼下割讓給了秦國,但山民肯定不會象老秦人那樣教人放心。國君給商君派定的衛(wèi)士,是一個精銳的千人騎隊,千夫長由一員勇猛善戰(zhàn)的騎兵偏將擔任。秦孝公嚴令衛(wèi)隊將領“行必于衛(wèi)鞅左右。衛(wèi)鞅出事,全隊皆斬!”可在收復河西以前,商君出巡所帶的鐵甲衛(wèi)士,最多也只在兩三百之間。河西班師后,商君將衛(wèi)士千騎隊全數(shù)交給了國尉車英,自己只留下十名。今日連這十名衛(wèi)士也被遣回了咸陽,只有他一個擔綱,荊南豈不緊張?不管自己對崤山地面有多熟,都得分外小心。荊南知道,商君其所以不北上由藍田塬進入崤山,而走武關外向東南入崤山,除了這條路近一些外,商君還想再走一遍當年第一次踏勘秦國的老路,看看這片處于秦魏楚交界處的大山如何能建成秦國的形勝要塞。對于商君這個人來說,國事無處不在。荊南跟隨商君二十年了,竟是想不起商君辦過什么私事?連白雪姑娘都被擱置了十三年沒有見面,遑論其他私事?看著商君一領白衣一匹紅馬,逍遙自在的走馬山道,荊南就象自己有了喜事一般快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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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山道崎嶇,不能縱馬??纯匆呀?jīng)是日落西山,商鞅荊南才到達洛水上游的河谷。順著洛水河谷走出二百余里再北上,便是崤山區(qū)域,即便夜間不停的趕路,也得明日清晨到達崤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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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打個手勢笑道:“荊南呵,休憩片刻,吃點兒再走吧?!?br/>  ?
  荊南“噢”的答應一聲,指著一塊光滑的巨石跑了過去,下馬一看,又避風又干凈,便向商鞅手勢示意——這里正好!趕商鞅來到大石下,荊南已經(jīng)在一塊大圓石上鋪好了墊布,擺好了干肉、干餅、酒囊和短劍,并給商鞅搬好了一個坐礅。他向商鞅比劃一下,便從馬背上摘下另一個皮囊,跑到河邊去打水了。商鞅便放開兩匹馬韁,讓坐騎自由自在的去河邊飲水,以便荊南取水回來正好喂馬。他便坐在大石前,用短劍將干肉干餅切開成小塊,等候荊南回來一起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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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谷風習習,已略有寒涼之意。商鞅望著河谷中最后一抹漸漸褪去的晚霞,油然想到了闊別十三年的白雪。現(xiàn)下,她也在山邊看這秋陽晚霞么?當年白雪不辭而別,讓侯嬴帶的話,孩子稍長就來找他。可是十三年了,白雪既沒有找他,連書信也是極少。商鞅只知道她早早就離開了安邑,將白氏宗族的龐大產(chǎn)業(yè)完全交給了侯嬴掌管,她自己到崤山深處的山莊里隱居了。每每想到白雪,商鞅的心頭就是一陣震顫,覺得這個遙遠的女士子就象鍾子其對俞伯牙,是自己永恒的知音,不管分開多久,心都永遠融化在一起。商鞅慶幸上天對自己的眷顧,使自己遇到了兩個性格迥異卻又同樣善良聰慧的好女子?,撚裆頌榍貒?,卻絲毫沒有公室貴族那些令人厭惡的秉性,否則,以商鞅的冷峻凌厲,這場婚姻早就名存實亡了。商鞅沒有想到的是,這場以自己郁郁寡歡開始的婚姻,后來竟意外的變得融洽甚至美滿起來。瑩玉的落落大方,使商鞅在與同僚相處中多了一種無形的潤滑力量?,撚竦膬刃懵敾郏质顾谂c商鞅同行露面中每次都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。更重要的是,瑩玉對他的關愛、忍讓和無微不至的體貼,就象那屋檐下的滴水與穿堂而過的清風,漸漸融化了他冰冷堅硬的心。僅僅是這些也還罷了,最使商鞅刮目相看的,是三年前的一個冬夜,瑩玉對他的一席肺腑之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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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那天晚上,商鞅還是在書房里忙碌。更深人靜時分,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?,撚襁M來給火盆加上了木炭,又拿來濃濃的米酒掛在火架上煨著?;楹笠粋€月,瑩玉就和仆人們私下立了規(guī)矩,三更之后由她親自照料書房,不須仆人們插手。十多年來,只要商鞅在書房忙碌,瑩玉就絕不會自顧臥榻而眠,所有的瑣細事務她都做得精細有序,絕不會弄得叮當做響干擾商鞅。商鞅提起大筆,手邊硯池就正好有磨就的一汪黑亮的墨汁;機密命令要親自刻簡,恰好就有一束攤開削好的綠竹簡放在長案邊上,旁邊墊布上的刻刀,也必定磨得鋒利雪亮;渴了恰恰就有米酒,熱了正好就打開了門窗,穿堂風掠過頓時涼爽;蚊蟲肆虐的夏秋,必有默燃的艾繩點在四周屋角,寒冷的冬天,火盆里的木炭總是恰倒好處的明亮溫暖……不知道哪一天,商鞅忽然感到,晚上在書房處置公文特別快捷,忽然大悟,將府中總管喚來,要將夜間執(zhí)事的仆人晉爵一級獎勵!總管驚愕的睜大了眼睛,“左庶長,不知夜間何人執(zhí)事么?”商鞅對這種不正面答話的拖泥帶水素來厭煩,“廢話,我何須知道?!笨偣苷\惶誠恐的打躬,“左庶長,三更之后,從來是公主照料書房啊?!鄙眺便墩耍故前肴諢o話。他本來是最反對女人進書房的,本能的以為那是一種無端的干擾,與仆人大不相同,如今……反復思忖,商鞅默默的接受了這種照料,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,這種變化如何竟讓他接受了?今日,瑩玉卻是“公然”進來的,而他恰恰又需要休息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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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瑩玉跪坐在長案頂端,淺淺一笑,“夫君,這支劍鞘可好?”說著從寬大的紅袖中拿出一個見方不到兩寸的絲綢包兒,又輕柔的打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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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這是劍鞘么?”商鞅不禁揶揄,“做頭巾差不多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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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且慢。”瑩玉伸出右手,微笑著用兩指夾起攤在絲綢上的紅黃色物事,輕輕一抖,一條幾乎透明的帶子,帶著一種特異的輕微聲響筆直的垂下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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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感到驚訝,他從瑩玉手中接過“帶子”端詳,方知這是一支用皮子制作成的劍鞘。那特異的聲音,來自劍鞘和劍刃接觸的兩邊。翻開一看,兩邊竟是細如頭發(fā)的銀絲縫制,其精工細作,令人匪夷所思!就是那薄得幾乎透明的皮子,也柔韌得令人難以想象。商鞅反復端詳,竟然看不出這是何種珍禽異獸的皮子?劍鞘頂上吊著兩根銅片包裹的搭扣,也是非常的精致講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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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看不出吧?”瑩玉頑皮的笑笑,“這是犀牛皮第一層,等閑工匠,剝不得如此薄整呢。銀絲邊是我縫制的,其他都是尚坊做的。哎,別急,我是出了五千半兩錢的也,不違法?!?br/>  ?
  “劍鞘固然精美,然世間那有如此細劍,賞玩罷了?!鄙眺睂ㄎ迩уX做一件玩物顯然不以為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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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誰要玩兒了?將你腰間那劍拿出來?!爆撚駤舌恋娜缕饋?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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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驚訝了,難道這劍鞘是瑩玉給這支素女劍做的?十多年來,他從來沒有講過這素女劍的來歷。而且,這支劍纏于腰間,外形酷似一根絲帶,他又從來都是一身白衣,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腰間系有一支稀世寶劍,瑩玉卻如何知曉?而且看來早已經(jīng)知道了。商鞅看看瑩玉,默默解下了腰間的素女劍?,撚窠舆^劍來,順手往劍鞘里一插,劍柄一擺,包銅皮扣便“嗒”的一聲帶住了劍扣,劍鞘合一,竟然是天衣無縫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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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自己看看吧,合適不?”瑩玉笑著遞過劍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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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搭手,商鞅便知道這鞘與劍匹配得嚴絲合縫,不松不滑不緊不澀不軟不硬不長不短。這素女劍本是裸劍,百十年下來,光澤自然有所磨損,佩劍者自然也要處處小心,以防裸劍自傷。如今這劍鞘一套,非但保護了這支名劍的鋒刃光澤,而且省去了主人行動的諸多不便。然更妙的是,帶鞘后絲毫不影響素女劍作為腰帶佩劍的特異方式。瑩玉偎依過來,親手將素女劍系上了商鞅腰間,一支隱隱發(fā)亮的淡黃色精美“皮帶”竟然使主人倍添風采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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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瑩玉高興得連連拍手,“好也!白姐姐看了一定高興呢?!?br/>  ?
  商鞅不禁怔住了,“你?你知道……白雪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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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瑩玉面色緋紅,羞澀笑道:“嫁你三個月后,才知道的。白姐姐是個好人,罕見的奇女子……”瑩玉說著,眼中就溢出了淚水,“夫君,接白姐姐來咸陽吧。我們一起住。她獨居十多年,還有夫君一個兒子……這樣對她,不公也?!?br/>  ?
  商鞅雙眼潮濕,忍不住抱住了瑩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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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可是,那時侯要遷都,要訓練新軍,還要準備收復河西,商鞅緊張忙碌得一天只能休憩一兩個時辰,如何有整頓時間去辦這件必須由他親自辦理的大事?他的兩鬢白發(fā),就是那幾年悄悄生出來的。這件刻骨銘心的大事,竟然就這樣被一拖再拖,直到今日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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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突然,“噢嗬——!”一聲怒吼從河邊傳來。荊南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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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商鞅霍然起身,卻見暮色隱隱中河邊有人影綽綽,不時傳來低沉猛烈的砍殺之聲!商鞅一個縱躍,便跳上了旁邊一塊大石,仔細了望,四周沒有發(fā)現(xiàn)埋伏跡象,便跳下大石要去救援荊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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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商君,你走得了么?”一個黑布蒙面人赫然當?shù)溃?br/>  ?
  “你是何人?意欲何為?”見對方知道自己身份,商鞅已經(jīng)明白此等人絕非盜賊搶劫,倒很想聽聽他自報家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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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我是何人?哼哼,拿到你首級后,我自會昭告天下?!?br/>  ?
  商鞅大笑,“既可昭告天下,也算是英雄名士了。何不拿掉面布,讓本君死個明白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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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蒙面人冷冷一笑,“在下不是英雄名士,可要你這個英雄名士血濺崤山。商鞅啊商鞅,上天賜你天賦大才,卻不賜你劍術武功。那個啞巴荊南又過不來,你就自己割下頭顱,免得我動粗,失了商君身份?!?br/>  ?
  商鞅也冷笑著,“如此說來,閣下是劍術超凡了?然則,本君素來喜歡懲辦刺客,想將閣下帶回咸陽明正典刑,如何是好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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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商鞅!我知道你酷愛刑殺,今日我就殺了你這個刑癡,為天下王道張目!”蒙面人怒喝一聲,凌空飛躍,一支閃亮的長劍當胸刺到。誰知就在這堪堪之間,隨著一聲沙啞的怒吼,一團眩目的劍光流星般飛來,“噌!”的一聲輕響,蒙面人手中的長劍斷為數(shù)截,亂紛紛碰到大石上迸出一片火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