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色蕭疏,兩騎駿馬飛進函谷關(guān),急如星火般向西而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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瑩玉帶來的消息對玄奇宛如晴空霹靂,她只覺得天旋地轉(zhuǎn)心中一片空白。等她醒來時,已經(jīng)是山月當(dāng)空了。不顧瑩玉勸告,玄奇霍然起身,便向老師的竹樓沖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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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墨子已經(jīng)進入高年養(yǎng)生的“休眠”期,雖沒有大病,卻也是行動不便。雖則如此,這位哲人倒也是氣靜神閑,絲毫不為老態(tài)所困,整日除了一個時辰看山,就是臥榻大睡,仿佛在耐心等待上天召喚他的日子。玄奇沖到竹樓前時,那個頑皮機靈的少年弟子被玄奇姐姐的模樣嚇壞了,正自驚愕間,玄奇已經(jīng)沖上了小樓,風(fēng)一般進了老墨子的天眠室,噗嗵跪在榻前!竹樓竹榻縱然構(gòu)造緊湊,也被玄奇的快疾腳步和強烈動作弄得嘎吱吱一陣響動。老墨子漫步歸來后剛剛?cè)朊?,朦朧中聽得響動異常,長期錘煉的行動警覺立即使他要翻身起來,但心念一閃間,身子卻沒有應(yīng)念而起——終究是老了!老墨子心中慨然一嘆,翻過身來睜開眼睛,卻見一個長發(fā)散亂面色蒼白的女子跪在榻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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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噢,玄奇?”老墨子蒼老的聲音充滿了困惑驚訝。還沒有問第二句,玄奇已經(jīng)舉起展開了一方白布,上面赫然四個大大的血字“秦公垂?!?!老墨子一驚,盯著玄奇端詳有頃,已經(jīng)完全明白了玄奇的用心。此時隨侍弟子已經(jīng)進來扶老墨子坐了起來。老墨子搖搖頭,深邃朦朧的眼神亮了起來。他輕輕的摁了一下竹榻靠枕,枕中滑出一個銅屜。他伸手從銅屜中拿出一個黑色玉牌,又拿出一個小布包,粗重的嘆息了一聲,“玄奇,這玉牌是墨家最高號令,沒有人阻攔你。這布包是為師給秦公的一點兒念物。去吧,好自為之了?!闭f罷又是一嘆,神色大是蕭瑟落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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玄奇不禁心中大慟,流淚叩頭,“老師,玄奇愧為墨家弟子,書未編完,就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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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墨子卻搖搖頭淡淡一笑,“身后之名,無足道也。真情天道,本色不奪。去吧……”說完向外揮揮手,便轉(zhuǎn)過身睡去了。玄奇見老師枯瘦偉岸的身軀佝僂成一團,巨大的禿頭在風(fēng)燈下紅光熠熠……凝望片刻,玄奇默默的向老師三叩,起身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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墨家的神農(nóng)大山日暮封關(guān),從來不許夜間出入。但玄奇持有墨家黑玉令牌,便和瑩玉連夜出山,竟是破了神農(nóng)大山不夜行的老規(guī)程。一路疾行出得大山,到了漢水河谷的墨家客棧,二人騎上了存放在這里的良馬,兼程向函谷關(guān)飛馳而來?,撚褡T是秦孝公的西域赤風(fēng)駒,玄奇坐騎則是墨家特有的草原名馬“陰山雪”。赤風(fēng)駒象一團火焰,陰山雪象一片白云,放馬飛馳,大半日間便飛越汝水、伊水、洛水,直抵函谷關(guān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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進得函谷關(guān),已經(jīng)是午后斜陽了。秋日苦短,眼見一個時辰就要日落西山了。赤風(fēng)駒與陰山雪已經(jīng)是熱氣騰騰汗水淋漓,宛如吞云吐霧的天上龍馬一般。瑩玉玄奇也已經(jīng)長發(fā)散亂面如云霞,三重夾裙都汗?jié)裢敢铝?。按照通常的行路?guī)矩,縱然良馬,日行千里后也必得休憩,否則就要換馬。但這時二人都是心急如焚,恨不能插翅飛到咸陽,竟是誰也沒有想起停下來歇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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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在風(fēng)馳電掣間,瑩玉猛然一聲驚叫,帶著哭聲喊:“血!玄奇姐姐快看呀,赤風(fēng)駒流血了!”玄奇聞聲勒馬,靈動異常的陰山雪長長的嘶鳴一聲,驟然人立連接著原地一個打旋,竟是馬不停蹄的折了回來!玄奇飛身下馬間,赤風(fēng)駒已經(jīng)在面前人立嘶鳴。玄奇一打量,只見赤風(fēng)駒肩頸部的長鬃上流淌著鮮紅的汁液,分明鮮血一般!玄奇愣怔片刻,撫摩著赤風(fēng)駒的長鬃,將手上的“鮮血”湊到鼻端仔細嗅了嗅,略一思忖,“瑩玉,我想起來了,赤風(fēng)駒是西域汗血馬。汗流如血,正在酣勇處呢?!爆撚穹€(wěn)言,長長的吁了一口氣,拍拍赤風(fēng)駒的頭偎在了馬頸上,“赤風(fēng)駒啊汗血馬,還得辛苦一陣呢?!背囡L(fēng)駒前蹄刨地,咴咴噴鼻,對著陰山雪長嘶了一聲。陰山雪也是一聲嘶鳴,已經(jīng)沓沓偎近了玄奇。玄奇一躍上馬,高聲道:“良馬真義士。走!”一抖馬韁,兩腳輕磕,陰山雪長嘶一聲,大展四蹄,象一道閃電驟然飛出!赤風(fēng)駒不待瑩玉號令,便嘶鳴騰空,一團火焰直追白色閃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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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馬堪堪并行,突然“啊!”的一聲,瑩玉身子懸空,幾乎要掉下馬來!赤風(fēng)駒感覺有異,一聲長嘶,人立而起,竟硬生生收住了四蹄。幾乎同時,陰山雪也是一聲嘶鳴驟然人立。不等陰山雪前蹄著地,玄奇已經(jīng)象一只大鳥般飛了下來,撲到了瑩玉身邊將她抱了下來,不禁一聲驚呼,“瑩玉——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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瑩玉滿身鮮血,面色蒼白,竟是雙目緊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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玄奇沒有慌亂,稍一把脈,便斷定瑩玉是昏迷不醒暫無性命之憂。她取下隨身攜帶的醫(yī)囊水囊,迅速給瑩玉服下一粒墨家特制的定血丹,然后清理瑩玉身上的血跡。仔細一看,卻大吃一驚——瑩玉兩腿間一個大大的血塊!玄奇不禁大慟,一聲驚呼,淚如雨下,“瑩玉啊!你何苦如此??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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玄奇雖頗通醫(yī)道,但對這帶下女科卻是生平第一遭。略一思忖,立即用大布給瑩玉包了出血處,又將血塊包了起來,裝進皮囊。收拾停當(dāng),玄奇跪著背起瑩玉,又用大帶將瑩玉縛在自己背上,挺身起來走到兩匹良馬面前,輕輕撫著馬頭流淚道:“赤風(fēng)駒啊陰山雪,公主有難,你們倆要辛苦了……”赤風(fēng)駒與陰山雪咴咴噴鼻,輕聲悲鳴著蹭蹭玄奇,又霍然分開,同時臥倒,等待玄奇上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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玄奇拍拍赤風(fēng)駒,“赤風(fēng)駒啊,小半個時辰一換。公主是你的主人,你先來……”便背著瑩玉跨上了鞍橋。赤風(fēng)駒奮然立起,一聲長鳴,四蹄騰空而起,道邊村莊屋舍便在暮色中流云般向后退去。玄奇雖熟悉馬上生涯,但也沒有想到這久經(jīng)沙場的赤風(fēng)駒竟有如此神力耐力,超常負重,竟是更加平穩(wěn)神速!半個時辰,赤風(fēng)駒便飛約三百余里到達驪山腳下。玄奇右手拍拍馬頭,赤風(fēng)駒稍緩,陰山雪堪堪并行,玄奇凝神聚力,奮然躍起,便坐在了陰山雪背上。陰山雪昂首長鳴間已風(fēng)馳電掣般飛過驪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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咸陽城東門箭樓上的軍燈剛剛點亮,玄奇已經(jīng)飛馬而至。如果瑩玉安好,依玄奇的性格,縱然心急如焚,也自然會接受盤查走馬入城以不驚擾國人。但現(xiàn)下瑩玉有性命之危,豈能常法緩步?玄奇早有準備,遙遙舉起瑩玉的金令箭高呼,“金令箭特使到——,行人閃開——!”城門衛(wèi)士與咸陽國人嘩然閃開,兩匹良馬便火焰閃電般沖進了城內(nèi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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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到巍峨壯麗的咸陽宮廣場,玄奇猛然一陣眩暈,頹然伏在馬背上昏了過去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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赤風(fēng)駒昂首人立,長長嘶鳴……玄奇睜開眼睛時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躺在榻上,身邊有一個白眉白發(fā)宛若神仙的老人輕聲道:“商君,沒事了?!迸赃呉粋€滿面焦慮的長須中年人輕輕點頭,“玄奇姑娘,醒來了?”這不是衛(wèi)鞅么?相比于二十多年前在安邑洞香春遇到的衛(wèi)鞅,眼前此人已沉雄蒼健多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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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中感慨間玄奇驀然警悟,奮力坐起,一躍下榻,“瑩玉?如何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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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鞅拱手道:“玄奇姑娘且莫擔(dān)心,扁鵲先生在,瑩玉沒有性命之憂?!?br/> ?
玄奇向白眉老人大禮道:“多謝前輩。”老人慈祥點頭。玄奇又向商鞅拱手道:“既然瑩玉無憂,玄奇去見渠梁大哥了?!?br/> ?
商鞅道:“玄奇姑娘,請跟我來?!北銓⑿骖I(lǐng)進了寢宮,直入秦孝公寢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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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孝公正在昏睡,寢室中分外靜謐,彌漫出一股淡淡的草藥味兒。玄奇輕輕走近病榻,只見秦孝公斜靠在大枕上雙目緊閉,蒼白瘦削的面孔與昔日黧黑英挺的秦公嬴渠梁已經(jīng)是判若兩人了!“渠梁大哥——!”玄奇不禁悲從中來,撲到孝公榻前泣不成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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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孝公正在迷亂的夢中,卻聽得一陣隱隱哭聲,竟是分外熟悉。費力睜開雙目,不禁驚喜得一下子坐了起來,“玄奇——?小妹?真的?是,你么?”揉著眼睛,一時間竟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真實。玄奇跪伏榻前哭著笑著,“大哥,玄奇來了,玄奇不走了,永遠的陪你。不是夢,是真的……”驟然之間,孝公大覺快慰,竟也是淚光瑩然,“墨家之事如何?受委屈了么?”玄奇搖搖頭,“老師心念你,讓我給你帶來了仙藥呢?!毙⒐灰粐@,“墨子大師高風(fēng)大義,嬴渠梁愧對他老人家了,竟要讓老前輩為我送行……”玄奇捂住孝公的嘴,“別如此喪氣。有扁鵲前輩,還有老師仙藥,一定會好的,一定。”孝公笑道:“好,就依你,一定會好的?!毙嫘Φ溃骸斑@就對了嘛,才四十四歲,忒般沒出息?”說得孝公笑了起來,招招手叫黑伯過來吩咐道:“給玄奇姑娘安置一個獨院居所,讓她安靜一些?!焙诓形创饝?yīng),玄奇就急迫道:“不。我不要獨居。我要在你身邊陪你?!毙⒐Φ溃骸叭绾危磕阋粌商炀妥呙??”玄奇道:“不。永遠不走了。”孝公笑道:“這不對了?沒個住處行么?”玄奇道:“你的住處就是我的住處。我要和你大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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孝公不禁愕然,半日沉默,釋然笑了,“玄奇小妹,別意氣了,啊?!?br/> ?
玄奇肅然道:“渠梁大哥,你忘記了我們的誓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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孝公搖搖頭,卻已經(jīng)熱淚盈眶,“不移,不易,不離,不棄?!?br/> ?
“天地合,乃敢與君絕……”玄奇不禁哽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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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小妹,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。我……來生再聚首吧?!?br/> ?
玄奇斬釘截鐵道:“渠梁大哥,人世誰無病痛之時?如何能以病痛而改大節(jié)?莫非你以為,我布衣子弟貶損了你公族門庭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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孝公大笑一陣,“玄奇啊……那,你就陪大哥走這一段了?!?br/> ?
玄奇笑著伏在榻邊,“世有君子,其犟若牛。沒錯兒呢?!?br/> ?
孝公吩咐黑伯將商鞅請了進來,玄奇紅著臉說了大婚的事,孝公也略顯拘泥的點頭。商鞅高興得連連恭賀,又說:“君上不要擔(dān)心,此事我一力籌劃。三日之內(nèi),君上便與玄奇姑娘大婚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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消息傳出,朝野動容。國人朝臣無不激動萬分,感念上蒼對秦公的眷顧,一時間紛紛奔走相告,喜慶氣氛頓時彌漫了咸陽。最高興的要算老太后了,非但病狀全消,且在后宮庭院設(shè)置了一個大大的香案,誠心誠意的祭拜日神月神,祈禱日月天地給兒子以悠長的生命?,撚耠m然還不能離榻,卻是比誰都高興。她深知大哥的性格,深知大哥壓抑在內(nèi)心的深深戀情。對于大哥這種處處克制自己,將一切內(nèi)心痛苦與情感需求都深藏不露的人,愛的激情也許能創(chuàng)造生命的奇跡,使大哥的病得以痊愈;秦國需要這樣的國君,瑩玉也需要這樣的兄長,愿上蒼佑護大哥,佑護秦國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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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婚典禮那一天,下起了入冬第一場雪。一夜之間,紛紛揚揚的大雪覆蓋了關(guān)中河山,覆蓋了咸陽都城,整個秦國都陷進了無邊無際的溫柔的白色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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按照老秦人的傳統(tǒng),玄奇先一天晚上出宮,住到了自己的家——她和爺爺?shù)男≡鹤印?br/> ?
這是遷都咸陽時,秦孝公特意吩咐,按照櫟陽城內(nèi)百里莊原樣大小建造的,爺爺和她都沒有回過咸陽,這百里莊竟是一座寂寞老舊的新房子。玄奇謝絕了一切名義的陪伴,連一個侍女也不要,她要一個人度過這女兒家的最后一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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掌燈時分,玄奇走進了爺爺?shù)臅?,在爺爺?shù)漠嬒袂熬镁脕辛?。她和爺爺都是終年云游,相互難得在一起。有一次獨自回家,玄奇驚喜的發(fā)現(xiàn),書房墻上掛著爺爺一張布畫像,書案上有八個大字“在在不在,有畫如面”。玄奇很佩服爺爺別出心裁的這一著,便也在自己的小房間里畫了一張自己的像掛了起來。她沒有爺爺畫得精細,只是用木炭在白布上勾了一個手捧竹簡打瞌睡的頑皮少女,下面寫了大大的三個字——想爺爺!后來,爺爺?shù)漠嬒裆媳阌辛税装l(fā)白眉。玄奇卻懶得象爺爺那樣認真的描畫自己的滄桑,依然是頑皮的瞌睡樣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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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夜,看著爺爺?shù)娘h然白發(fā),玄奇眼睛潮濕了——爺爺,還在齊國么?不知道。哪你在哪里???不知道。爺爺養(yǎng)育了自己,卻不知道自己就要出嫁了。爺爺啊爺爺,饒恕玄奇的不告之罪吧。爺爺知道,玄奇愛渠梁大哥,玄奇早該嫁給渠梁大哥了。他從來沒有歡暢過舒心過,打仗、變法、國事斡旋,硬是熬干了心血啊。玄奇原想三五年將墨家大事辦完,再到渠梁大哥身邊,誰想他一病若此啊,玄奇真是疼碎了心。早知如此,玄奇十年前就該與他大婚,玄奇好悔也……爺爺,渠梁大哥二十年沒有大婚,就是在等玄奇啊。玄奇不能拘泥禮儀了,玄奇決意做新娘了,爺爺一定很高興,是么?是的,爺爺笑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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玄奇從爺爺?shù)臅砍鰜?,鵝毛大雪正漫天而下,院中已是一片潔白了。她走到院中,輕柔的雪花飄到她滾燙的臉上慢慢融化,她的心也慢慢舒展起來,沉浸在從未有過的幸福喜悅之中。在三十多年嚴酷粗礪的墨家生活中,她幾乎沒有時間一個人細細品味女兒家的柔情蜜意,只是每日入睡都抱著他的那把短劍。現(xiàn)下,這個靜靜的雪夜,是真正屬于自己了,她要精心的為自己生命的盛典仔細準備一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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撥亮了木炭火盆,燒好了一大木盆熱水,玄奇到院中虔誠的對天三拜,然后到屋中細細沐浴。三更時分,她坐在了陌生的銅鏡前,驀然發(fā)現(xiàn)鏡中的姑娘竟是那樣美麗,她是自己么?在動蕩無定的墨家行動中,玄奇只能偶然在陳倉河谷和櫟陽百里莊照照銅鏡。墨家節(jié)用,總院是不許女弟子用銅鏡的。更重要的是,玄奇沒有閑情逸致去享受女兒家最尋常的愛美之心,驀然攬鏡,竟然為自己的美怦然心動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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玄奇害羞的笑了,開始打扮自己。她要給他一個名副其實的新娘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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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邊一縷曙光在雪天來得特別早,方交寅時,窗戶就亮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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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輛華貴的青銅軺車將玄奇接走了。她站在六尺傘蓋下,一身大紅絲綢長裙,長發(fā)挽成了高高的發(fā)髻,亭亭玉立,明艷動人,宛若天上仙子,引得早起的國人夾道驚嘆,一片“國后萬歲!”的歡呼聲彌漫了咸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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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得咸陽宮前,玄奇遙遙望見一個熟悉的黑色身影踩著大紅地氈走下高高的臺階,向她迎來了,沒錯,分明便是她的渠梁大哥!看著他健旺如昔的步態(tài),玄奇一陣驚喜眩暈,頹然倒在了軺車中……秦孝公走到軺車前,將他的新娘輕輕抱下了軺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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玄奇睜大眼睛,向著紅日驟現(xiàn)的蒼穹深深一躬,拉住了孝公的雙手,“天地合,乃敢與君絕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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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移,不易,不離,不棄。”秦孝公肅然回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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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輪艷麗的紅日,一片湛藍的天空。銀裝素裹的咸陽城,正為上天賜給秦國的幸運與喜慶狂歡不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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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墨子的贈藥真是不可思議!秦孝公居然精神大振,非但離榻走動如常,而且面色紅潤黧黑如初,談笑風(fēng)生如常。三日前,商鞅求教扁鵲,老墨子帶來的“仙藥”能否服用?扁鵲打開小布包一看一聞,大為驚喜,“此乃六芝草,《神農(nóng)經(jīng)》記名的上上之藥。墨子大師真奇人也!”商鞅詳細詢問,扁鵲娓娓道來:“天地生藥,分為三品。上藥養(yǎng)命延壽,中藥養(yǎng)性培心,下藥治病去疾。所謂上藥,乃五石六芝。五石者,丹砂、雄黃、白礬、曾青、慈石也;六芝者,六種靈芝草,即石芝、木芝、草芝、肉芝、菌芝。五石多被巫師方士用來煉丹,而六芝則是醫(yī)家極難尋覓的草藥神品,得一靈芝足以救命,況乎六芝也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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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鞅驚喜異常,“六芝草可使君上痊愈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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扁鵲搖搖頭,“病態(tài)可去,痊愈極難。然墨子大師學(xué)問淵深,工醫(yī)皆精,他既贈藥于秦公,自當(dāng)一試?!闭f罷便親自將六芝草分為九份,又加了幾味草藥,合成了九劑養(yǎng)神補氣散,煎了其中一份,看著秦孝公服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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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君大婚與病體康復(fù),朝野之間自是一片喜慶。只有商鞅絲毫沒有懈怠,和景監(jiān)、車英、王軾一件接一件的安頓計議好的大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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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天后,在太廟舉行了嬴駟的加冠典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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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國傳統(tǒng),男子二十歲加冠。這是一個人的成人大典,對于男子,其意義比婚典更為根本。嬴駟十來歲被公父逐出櫟陽,一直沒有舉行加冠大典,這是在他年過三十歲時的追補儀式,便顯得格外的不尋常。秦孝公親自主持了兒子的加冠大典,在嬴氏列祖列宗的靈位前,親手為兒子戴上了一頂黑色的玉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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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過了十天,在咸陽宮大殿隆重舉行了正式冊封太子的典禮。商鞅向秦國朝野宣示了嬴駟堅忍刻苦的游學(xué)磨練過程,及其錘煉出的膽識毅力,景監(jiān)宣讀了國君正式冊封嬴駟為太子的詔書,秦孝公宣布了太子嬴駟與商君共同攝政的命令。大殿一片歡呼……正當(dāng)此時,商君府長史匆匆趕來稟報:山甲已經(jīng)將放逐隴西的公孫賈秘密押回了咸陽!商鞅立即對秦孝公低聲道:“臣有一件急務(wù)處置。”秦孝公點點頭,“去吧,這里有我?!鄙眺北愦掖易吡恕?br/> ?
在商君府政事堂,商鞅與景監(jiān)、車英、王軾四人連夜對犯人進行審訊。當(dāng)公孫賈被押進來的時候,商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!這個人滿頭滿臉都是黑白相雜的粗硬須發(fā),幾乎完全淹沒了他的五官,渾身臟污不堪,雙眼發(fā)直,活似一個野人!公孫賈一介名士,久為文職,素有潔癖,利索清爽為人所共知。難道放逐服刑竟可以如此徹底的改變一個人的本性?商鞅思忖有頃,走到犯人面前,“公孫右傅,請入座說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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犯人卻是一言不發(fā),木呆呆的站立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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車英輕聲道:“商君,太醫(yī)已經(jīng)看過,犯人服了啞藥,不會說話?!?br/> ?
“看看他有無烙??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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車英上前扒開犯人額角的長發(fā)細看,“商君,有烙印,不會有假?!?br/> ?
商鞅輕輕搖頭,拿起一束竹簡走到犯人面前,“公孫右傅,看看這是何物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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犯人木呆呆毫無反應(yīng),只是搖頭不停。車英這才驚訝起來,“公孫賈乃秦國博士,如何連特赦書令都不認識?怪哉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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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鞅看看犯人,“車英,請荊南到這里來?!鼻G南進來后商鞅吩咐,“荊南,此人口不能言,你能否與他手勢對話?讓他知道,只要他不是犯人公孫賈,就放他無罪歸家,不需代人受刑?!?br/> ?
荊南上前很費勁的打著手勢,口中不時噢噢叫幾聲。那人也回以手勢,搖頭搖手,不時尖叫。荊南回身對商鞅搖頭,在木板上寫了“山中獵戶”四個大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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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鞅道:“問他識字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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荊南與獵戶又一陣手勢,轉(zhuǎn)身對商鞅搖搖頭。商鞅道:“問他何時做公孫賈替身的?”荊南又與獵戶不斷手勢,獵戶兩指交成“十”字。這次商鞅也看得明白,知道是十年前,便又問:“他為何做了公孫賈替身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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荊南與獵戶一陣費力的手勢喊叫,在木板上寫了“受人之恩,立誓不泄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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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鞅沉默思忖,看來眼前這個獵戶曾受公孫賈大恩,是自愿替公孫賈做替身的。山中老秦人的執(zhí)拗意氣,商鞅是最明白不過的,再問他也不會說的,想想吩咐道:“上大夫,曉諭隴西郡守,此人與罪犯坑瀣一氣,觸犯秦法,以律罰苦役十年。免他終身不見天日?!?br/> ?
景監(jiān)立即去行緊急文書。荊南一陣比劃,獵戶嚎叫一聲,向商鞅撲地拜倒,又抬頭對著荊南一通比劃尖叫。荊南會意點頭,在木板上寫了“受人之恩,無以為報,被迫為之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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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鞅嘆息一聲,吩咐將獵戶押回隴西原籍服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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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鞅和三位大員商議到夜半,依景監(jiān)三人的主意,立即圖影緝捕公孫賈,以震懾潛藏的邪惡復(fù)辟者。但商鞅反復(fù)思忖,沒有采納。一則,他認為公孫賈心思周密,既是有備而為,就未必還在秦國。二則,他認為若公然緝捕,反倒會杯弓蛇影,引起朝野不安。最后商鞅拍案,決定對公孫賈秘密查訪,一旦捉拿歸案,立即明正典刑。四人一致認為,這件事由荊南去做最為合適。荊南欣然領(lǐng)命,與商鞅密議一陣,便連夜去秘密布置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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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鞅回到寢室,已經(jīng)是四更天氣,瑩玉已經(jīng)昏昏酣睡了。他見偌大的燎爐中木炭已經(jīng)行將燃盡,屋中已是有了寒氣,便用炭箕加了一些木炭,將火撥得熊熊旺了起來,屋中頓時暖烘烘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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瑩玉卻不期然醒了過來,見商鞅在撥弄燎爐,雖大感溫暖心中卻過意不去,笑道:“我不讓侍女們晚上進來,想不到卻累了夫君呢?!鄙眺毙Φ溃骸斑@不挺好么?日后退隱山林,我還要為你倆做許多事呢?!爆撚窀锌衼?,長吁一聲道:“夫君,瑩玉不好,流了我們的骨血……”說著便雙淚長流。商鞅笑了起來,走近榻前輕輕為瑩玉拭著淚水,“我的公主啊,別傷心了。要是我,我也會那樣做的?!爆撚癫唤麌妰盒α?,“你也會有身孕么?真是?!鄙眺毙Φ溃骸盎磉_之心,君上第一。這件事你辦得好極,你是沒看見君上大婚時的精氣神,否則你是不會難過的了。等你能走動了,我們?nèi)タ纯此麄內(nèi)绾??”瑩玉笑道:“好也。羞羞他們?!鄙眺贝笮σ魂?,安慰瑩玉道:“來日方長,我們?nèi)蘸笤偕粋€還來得及,別上心了,啊?!爆撚顸c點頭“嗯”了聲問,“如何今日公事完得忒晚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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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鞅猛然心頭一閃,“瑩玉,你有多久沒去嬴虔府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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瑩玉想想道:“五六年了吧。倒是那個小侄女兒,夏天偷著來過一次。哎,如何想起了他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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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鞅便將公孫賈和假犯人的事說了一遍,沉吟道:“你說公孫賈,他會找嬴虔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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瑩玉道:“不會吧。我這個異母兄長素來倔強,對公孫賈、甘龍他們很是疏淡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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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鞅搖頭一嘆,“仇恨,會使人變形呢。公孫賈可是一個大大的警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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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要不,我明日去走走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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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鞅笑道:“帶病前去,不是明著告訴人家有事么?好了再說吧。他們縱想變天,也還遠著呢?!闭f著便熄了銅燈,上榻安歇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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瑩玉偎著夫君,很快就睡著了。商鞅卻久久不能安眠,片斷的思緒零亂如麻,什么都在想,卻感到什么也沒想。長夜難眠,對商鞅是極為罕見的。多少年來,他從來都是心無雜念挨枕即睡不知失眠為何物的。近日來,他卻總感到一種沉甸甸的東西壓在心頭,還不時有一絲不安和警覺閃現(xiàn)出來。這絕不僅僅是秦孝公的病情,對于邦國的正面危難,商鞅從來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性格。他的直覺告訴他,這種不安和警覺,是一種朦朧的預(yù)感。這種感覺是從崤山遇刺開始的,是從今夜發(fā)現(xiàn)公孫賈潛逃而明晰的起來。猛然,商鞅想起了太子嬴駟的論斷“秦國新法,尚未固本”。嬴駟為何如此斷定?他發(fā)現(xiàn)了什么?警覺到了什么?為何不明確的上書言明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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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鞅驀然坐起,看著燎爐中烘烘的木炭,穿好衣服,走進了書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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滴水成冰的寒夜,咸陽城最能夤夜折騰的商民區(qū)也凝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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緊挨著蓬勃興旺商名遠播的南市,咸陽城內(nèi)的西南角便是商民區(qū)。這里住著許多山東六國的商人,也居住著秦國各地來咸陽經(jīng)商的本國商賈,酒肆客棧最多,是咸陽城人口最為蕪雜流動的區(qū)域。這個區(qū)域主要是兩條交叉成“十”字的大街,與一片方圓三百多畝的南市。南北走向的大街叫“太白道”,東西走向的大街叫“朱鳳道”。太白是秦國的天界星(太白之下為秦國),朱鳳則是周人秦人的吉祥神鳥(鳳鳴岐山而興周);以兩者命名商區(qū)的兩條大街,意味著秦人對商市的虔誠祝愿——順應(yīng)天道吉祥昌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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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兩條大街十字路口的東北角,有一座與周圍店面客棧都不粘連的孤立無鄰的大院落,高大的院墻與兩鄰房屋相隔著一條空蕩蕩的巷子。大門前是廢棄的停車場與拴馬樁,臨街的大門也用大石青磚砌得嚴嚴實實,若不是那座還算高大的門樓門廳,誰也看不出這里是大門。在商民市區(qū),這座莊院顯得有些古怪,就象繁華鬧市硬生生插了一座荒涼古堡。從宅第規(guī)???,它既沒有六國大商的豪華氣魄,也不似小商小販人家的緊湊樸實。這樣的怪誕莊園能矗立在這金貴的商市街面,自然是是咸陽城建起后最早遷來的“老戶”。盡管如此,商人們畢竟見多了乍貧乍賤的人世滄桑,誰也沒有感到奇怪,誰也沒有試圖接近它了解它。大院子一如遷來時的孤立冷清,在這北風(fēng)料峭哈氣成霜的夜晚,更是顯得蕭瑟孤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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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更時分,一條灰色影子從高墻外空巷的大樹上飛起,無聲無息的落在院內(nèi)屋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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庭院正中的大屋里,風(fēng)燈昏暗,一個人在默默打坐。他面上垂著一方厚厚的黑紗,散亂的白發(fā)披在兩肩,就象凝固的石刻一動不動。雖然是滴水成冰的寒夜,這座空蕩蕩的大屋里卻沒有燎爐火盆,只有那盞昏黃的青銅風(fēng)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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突然,虛掩的屋門在呼嘯的寒風(fēng)中無聲的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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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何方朋友?請進屋一敘?!蹦痰氖贪l(fā)出淡漠的聲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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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有絲毫的腳步聲,灰色影子已經(jīng)坐到了石刻對面的長案上,提起案上的陶罐咕咚咚大飲一陣,喘息一陣,“左傅別來無恙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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長長的沉默,石刻悠然道:“右傅別來無恙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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灰色影子:“二十年天各一方,左傅竟有如此耳力,欽佩之極?!?br/> ?
蒙面石刻:“君不聞,虎狼穴居,唯恃耳力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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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左傅公族貴胄,慘狀若行尸走肉,令人心寒?!?br/> ?
“右傅一介書生,竟成高明劍士,倒是讓老夫欣慰?!?br/> ?
“造物弄人,左傅寧如此老死乎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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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禍富皆在人為,老夫從不信怪力亂神?!?br/> ?
“果然如此,左傅何自甘沉淪,白頭穴居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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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刻淡淡漠漠,“四野無追,何不守株以待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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灰色影子猛然撲拜于地,“公子鐵志,大事可成?!?br/> ?
“右傅身負重罪,離刑入國,豈非自彰于官府?”石刻依舊一動不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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灰色影子慨然一嘆,“若有服刑之憂,何敢踏進咸陽半步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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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莫非右傅殺監(jiān)逃身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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灰衣人咯咯一陣笑聲,猶如寒夜梟鳴,“左傅過慮也,秦國永遠也找不到公孫賈這個人了?!?br/> ?
“此話,卻待怎講?自然,你可以不說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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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既與左傅和衷共濟,豈有不說之理?寒夜漫漫,枯寒故事正耐得消磨?!?br/> ?
于是,在月黑風(fēng)高的夜晚,灰衣人講了一段鬼神難測的奇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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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孫賈被放逐的隴西,是一個奇特的地區(qū)。這里有荒涼廣袤的沙漠,有水草豐盛的草原,有險峻奇絕的崇山峻嶺,也有秀美幽靜的河谷。最要緊的是人煙稀少,是遠離富庶文明的蠻荒之地。如此窮荒險峻之地,官府的管轄治理自然是鞭長莫及。雖然如此,這里卻是老秦人的原生根據(jù)地,是秦國一個遼闊荒僻的后院,比任何邊界山地都安全可靠。公孫賈作為重犯要犯,沒有放逐到南接楚國的商山,也沒有放逐到北連趙國的北地山區(qū),而放逐到了隴西老秦人的根基之地,自然是對這里最為放心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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放逐處是荒絕險峻的一片狹窄谷地,四面陡峭高山,唯一的山谷出口恰恰駐守著一個兼管軍馬放牧的百人隊。要想逃走,當(dāng)真比登天還難。放逐生涯是一種強加于罪犯的苦行生活。一頂茅屋,一領(lǐng)布衣,一升谷種,一柄鐵鏟,這便是官府刑吏交給公孫賈的全部物事。他就要憑這幾樣物事生存下去。只要犯人不逃走,無力生存而死在放逐地,是無人追究的。除了三個月一查生死,官府永遠不會增加一粒糧食一件衣服。如果沒有特赦書令,犯人大體上都要死在這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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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孫賈心懷深仇大恨,如何能悄無聲息的死在這荒溝野嶺?第一天晚上,山谷里秋風(fēng)嘶鳴,山嶺上虎嘯狼嗥,他竟被嚇得蛇一樣擠進了巖石縫隙!直到天亮才敢出來??嗨剂季?,公孫賈撕下長衫下擺,做了一個布袋,拿起那把鐵鏟上了山。他通曉醫(yī)道,識得草藥。這是游學(xué)士子的防身求生本領(lǐng),和所有的博學(xué)名士一樣,公孫賈永遠不會忘記青少年時代的這種基本學(xué)問。他開始上山采藥了。一來是草藥中有可以直接食用的生補之藥,功效強于五谷,兼有野果補充,便可解饑餓之苦。二來是借此踏勘山勢地形,看能否尋覓一條生路?公孫賈明白,他是永遠不可能得到特赦的,要復(fù)仇,就先要自己逃得出去!兩三個月過去,他才發(fā)現(xiàn)這一片大山荒野得超出了他的想象,放眼望去,莽莽蒼蒼杳無人煙,山間只有獸道狼籍,別說逃,就是公然出走,也只怕做了出沒無常的猛獸美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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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公孫賈絕望的時候,一件奇異的事情發(fā)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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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暮黑時分,他手執(zhí)鐵鏟撥打著齊腰深的莽草枯藤,想尋路“回家”。卻盲人瞎馬般闖到了一處高高的懸崖頂上,鬼使神差的一腳踩空,咔啦啦跌落了下去!待他醒來,已經(jīng)是滿天星斗不知何時了。我沒死么?他活動了一下手足,慶幸自己果然沒死,便掙扎站起。四面張望,他“啊——!”的一聲驚叫起來——懸崖下不是一點火紅的燈光么?揉眼細看,沒錯,是燈光!他精神大振,折下一根樹枝做拐杖,一瘸一拐的向燈光跳奔過去。到得近前,卻發(fā)現(xiàn)這是一道陡直的山崖下的一幢石頭房子,隱隱可見屋外石坪上有剝下晾曬的獸皮——獵戶之家,不是官人!公孫賈一陣狂喜,便撲上前去篤篤敲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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粗糙厚重的圓木門吱呀拉開,一個裹著獸皮的精瘦漢子打著一盞獸油風(fēng)燈站在他面前。公孫賈“??!”了一聲,后退幾步,死死盯住對方!這個男子和他象極了,簡直就是黑白雙胞胎!獸皮漢子卻渾然無覺,抹著眼淚憨憨的一伸手,將他讓了進去,坐在另一間狹小的石頭房子里。漢子默默端來一大盆燉獸肉和一罐山果酒,便站在旁邊木呆呆抹眼淚。公孫賈精細之人,聽見隔壁石屋里有隱隱約約的呻吟,便拱手問道:“兄臺何事悲傷?可否見告?”獸皮漢子憨直的抹淚,“二老好端端的牛樣壯,卻不想開罪了山神,連日大瀉,眼見是活不成了,嗚——!”說著便哭了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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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孫賈聽準了“大瀉”二字,慨然站起,“在下尚通醫(yī)道,敢請一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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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天之中,公孫賈治好了老獵戶夫婦的急性腹瀉,也養(yǎng)好了自己的傷。獵戶一家千恩萬謝,送他獸皮獸肉一大堆,公孫賈都拒絕了。獸皮漢子急得滿臉脹紅,用獵刀在自己手臂上猛然劃出一道血口,用嘴嘬一口鮮血噴出,撲拜在地赳赳高聲,“恩公,有用小人處,萬死不辭!”公孫賈扶起了獸皮漢子,“兄臺高義,只要空閑時日來看看我,足矣?!?br/> ?
半個月后,獸皮漢子憑著獵戶特有的本領(lǐng),竟找到了公孫賈的山谷茅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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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月當(dāng)空,公孫賈和獸皮漢子結(jié)拜了異姓兄弟。漢子問大哥何以犯法?大哥說父母被仇人慘殺,大仇未報,自己卻又被仇家陷害服刑,請兄弟幫他逃出這個地方。漢子慨然允諾,公孫賈便給他臉上刺了字,又給他臉頰烙了印,與漢子互換了衣服,將漢子裝扮成自己,教會了漢子如何應(yīng)對官府的“季查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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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后的晚上,月黑風(fēng)高,公孫賈與兄弟共飲山酒,在酒中加了啞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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兄弟睡熟后,公孫賈便順著兄弟指引的獸道,逃出了荒無人煙的大山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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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果真,無毒不丈夫?!泵擅媸汤湫χ?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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灰衣人陰沉切齒,“謀大事,不拘小義?!?br/> ?
“雖然如此,你終究難見天日,官府若圖影緝捕,汝將奈何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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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陣夜梟般長笑,灰衣人道:“左傅自囚二十年,卻是孤陋寡聞了?!?br/> ?
“如此說來,右傅奇遇不斷了?!笔搪冻鲆唤z嘲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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灰衣人嘿嘿冷笑,又講出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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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孫賈逃出隴西大山,夜行曉宿,一路東行,翻越大散嶺沿南山折轉(zhuǎn)進入商山,又從丹水谷地潛出武關(guān),逃亡到楚國。他倒不是寄希望于楚國的保護,而是看中了楚國大江上游人跡罕至的連綿群山。為了復(fù)仇,公孫賈發(fā)誓再造自己,埋頭修煉劍術(shù)。就在他尋覓落腳點的跋涉中,他竟然在一個晚上撞進了一道神秘的峽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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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道峽谷的兩岸青山總是隱隱約約的響著某種奇特的聲音,“噗——呼——”!不是風(fēng)聲,不是雷聲,倒象是大山得了氣喘病。到了深夜,這種奇特的聲音更是清晰,而且?guī)r石縫隙中還閃現(xiàn)出隱隱紅光和均勻而又模糊的“嗵嗵嗵”聲。公孫賈恍若置身夢境,聽了一夜,他斷定這道荒險的峽谷隱藏著一個極大的秘密!公孫賈在峽谷和兩岸高山游蕩踏勘了好幾天,終于在一個漆黑的夜晚突然失去了知覺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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醒來時,公孫賈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躺在冰涼的石板上,眼前紅光一明一滅的不斷閃爍。原來這里是一個極大的山洞,一個白發(fā)飄拂的老人正站在他面前,盯著他的額角。沒有幾句問答,他便心甘情愿的做了老人的苦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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漸漸的,他知道了這道峽谷是楚國鑄劍名家“風(fēng)宗”的大本營,那個老人竟然就是繼鑄劍大師歐冶子、干將之后最負盛名的鑄劍宗師風(fēng)胡子!“風(fēng)宗”在這道峽谷里有六個鑄劍山洞,每洞一爐,僅直接鑄劍的工師就有二十多個,鐵工、風(fēng)工、雜工、炊工等,加起來竟是二百多人的大作坊。“風(fēng)宗”的規(guī)矩是白日備料休憩,夜間鑄劍。所以,白日進入峽谷的人,什么也發(fā)現(xiàn)不了。在苦役生涯中,公孫賈為許多工匠治好了諸多叫不上名字的怪疾。漸漸的得到了風(fēng)宗上下的好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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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天,從不與他照面的風(fēng)胡子將他叫到一個小山洞里,冷冷問了兩句話,“想不想修習(xí)劍術(shù)?”“想!”“想不想換副面孔?”“想!”公孫賈沒有絲毫猶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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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人沒有一句多余的話,一揮手,兩個壯漢便抬起他丟進了洞外的水池,又壓上一張石板。公孫賈在水里不吃不喝的浸泡了三天,奄奄一息的被抬回了山洞。風(fēng)胡子冷冷問,“現(xiàn)下要綁起你來,烤火,怕么?”公孫賈搖頭。風(fēng)胡子再沒有說話,枯瘦的大手一揮,兩名壯漢夾持著將他綁縛在一張又高又厚的石板上。石板對面不到一丈處就是熊熊火焰的劍爐,烘烘熱浪迎面撲來,使他滲透寒濕的肌膚頓感干爽。但半個時辰后他就燥熱難當(dāng),背靠的石板也燙了起來。身邊兩人只管定時給石板噴水,對他卻是不聞不問。公孫賈緊緊咬著牙關(guān),竟是一聲不叫,不久就烤得昏迷了過去,一潑水醒來,須臾便又昏迷過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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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過了多久,公孫賈被架到了洞口,刺骨的寒風(fēng)使他又猛醒了過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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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(fēng)胡子走了過來,猛然向他臉上噴出一股氣味怪異的綠水,“噗!”的一聲,散開了一片紫霧。公孫賈的臉頓時象大面團般脹了起來,透亮透亮!風(fēng)胡子走近端詳,伸出長長的指甲在公孫賈額角輕輕一挑,就從“大面團”上揭下了一層人皮,黑字與烙印赫然在目!公孫賈又被放到了一個滴水成冰的山洞凍了一夜,次日早晨被抬到風(fēng)胡子的小山洞,臉上感覺已經(jīng)全部復(fù)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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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(fēng)胡子冷冰冰問,“要美么?”公孫賈搖頭。風(fēng)胡子再不說話,又向公孫賈臉上噴了一口紅色藥水,一陣奇異的感覺立即滲透了公孫賈的四肢百??!風(fēng)胡子伸出枯枝般的大手在他臉上按捏了整整一個時辰,丟下一句話,“記住自己吧。水缸在那里?!北愕诡^大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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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孫賈靜靜神,竟然站了起來。他原以為歷經(jīng)如此折磨不死也得癱了,沒想到腳下卻大感輕靈!便走到水缸邊一看,卻是一聲尖叫,昏了過去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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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如此說來,右傅面相很是不凡了?”蒙面石刻淡漠平板,一點兒沒有驚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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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左傅記住了?!被乙氯嗣腿怀断潞谏婕啠擅媸滩唤欢?。燈下,一張猙獰可怖的臉驟然現(xiàn)出——一頭紅發(fā)青藍色面孔眼珠黑藍而眼白發(fā)黃闊嘴大牙大胡須連鬢而生!與當(dāng)年清秀儒雅的公孫賈相比,當(dāng)真一個魔鬼出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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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雖鬼神之洞察,亦不能辨認矣?!泵擅媸桃宦晣@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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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明告左傅,風(fēng)胡子收我為學(xué)生,贈我一口風(fēng)宗名劍。公孫賈不敢說縱橫天下,然則復(fù)仇足矣。若不是你那口蚩尤天月劍,商鞅早已經(jīng)死在崤山河谷了?!?br/> ?
“你,做刺客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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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商鞅仇人多矣。即便他是神仙,也想不到我公孫賈再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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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住口?!泵擅媸痰统恋穆曇糁写⒅z絲怒氣,好象一只驟然起身的猛虎?;乙氯瞬唤欢?。沉默有頃,蒙面石刻冷笑道:“公孫賈,老夫以為你真的浴火重生了,誰想你依舊是個卑劣猥瑣的小人。老夫不殺你,你走吧?!?br/> ?
“復(fù)仇殺敵也算小人?如何才算得大丈夫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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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公孫賈,你雖精明有余,卻永遠沒有大器局。老夫問你,我等與商鞅的仇恨,是村小械斗之仇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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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自然不是。是國事仇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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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且不說你殺不了商鞅,縱然殺了,徒使商鞅做了天下英烈名臣,你自己反倒成了天下恥笑的卑鄙刺客。若這也算復(fù)仇,還用得著你出手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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灰衣人默然良久,恭敬拱手,“請教左傅,如何籌劃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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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商鞅最大的立身功勛,卻在何處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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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自然是變法?!?br/> ?
“若國事逆轉(zhuǎn),變法失敗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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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商鞅……身敗名裂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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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老夫再問你,我等仇恨,是商鞅私刑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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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是,乃國法明刑?!?br/> ?
蒙面石刻冷笑,“記住,唯使商鞅變法失敗,并將商鞅處以國法明刑,方為大器復(fù)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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灰衣人深深撲拜于地?!白蟾狄谎?,公孫賈茅塞頓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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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,灰色影子又飛上樹梢,落下小巷,驟然消失在茫茫冬夜的咸陽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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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子嬴駟現(xiàn)下只有一件事,埋頭閱覽秦國的法令典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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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說公父明令他與商君共攝國政,但嬴駟心里十分清楚,這是公父讓自己跟著商君熟悉并修習(xí)國務(wù)。他長期遠離權(quán)力中心,對法令、人事、政令推行方式等基本事務(wù)都非常陌生,事實上也無從共攝,只能跟商鞅做學(xué)生。為了盡快進入,嬴駟主動請求用一個月時間,讀完國藏的全部法令典章以及變法以來的國史記載。商鞅完全贊同嬴駟的想法,認為這是把握國務(wù)不可或缺的一環(huán),熟悉得越早越好,越徹底越好。商鞅制訂了一個進度:每三日從典籍庫給太子府送去一車竹簡,一個月十車,大體可以披閱完全部法令、典章與國史。秦國缺乏文治傳統(tǒng),往昔素來不注重積累國家資料,國史記載也特別簡略。商鞅執(zhí)政后大幅度改變了這種狀況,非但對國史進行了全面的重輯整理,而且將所有的法令、典章、人口、賦稅等政務(wù)文本都分為正本、副本兩套建館收藏。正本非秦孝公、商君調(diào)閱不能出館,副本則供各官署與學(xué)士隨時查閱。給太子嬴駟看的自然是正本,所以太史令府吏就格外的緊張忙碌。出館點驗,派兵押送,回收點驗,逐卷歸位,生怕出了差錯。太子嬴駟也分外刻苦,出了每天休憩兩個時辰,其余時間全部沉浸在書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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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寒夜長,嬴駟書房的大燎爐幾乎沒有熄滅的時候。木炭燒得再干凈,也總有絲絲縷縷的白煙與炭氣,天天薰烘,嬴駟的臉竟微微發(fā)黃,還有些輕微的咳嗽。盡管如此,嬴駟依然天天守在案頭,真有些秦孝公年輕即位時的勤奮氣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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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天已是二更時分,嬴駟正在全神貫注的翻檢披閱,年輕的內(nèi)侍進來稟報說,一個楚國商人求見。嬴駟驚訝的抬起頭來:“楚國商人與我何干?不見?!?br/> ?
內(nèi)侍低聲道:“他說受太子故交之托,前來送一樣?xùn)|西?!?br/> ?
嬴駟大為疑惑,如果說他有故交,那就是“放逐”生活中結(jié)識的村野交誼,可那些人誰能知道他是太子呢?又如何能托人找到這里?思忖有頃,他不動聲色道:“既是故交所托,請在外書房等候,我片刻就來?!眱?nèi)侍走后,嬴駟又沉思一陣,收拾好案頭,輕步走到隔門前打開一個小孔向外端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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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書房站著一個身著華貴皮裘者,從一身華麗的黃色看,的確是楚國商人的習(xí)慣服飾。但這個人手中空無一物,臉上還垂著一方黑沉沉的面紗,透出幾分不尋常的神秘氣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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嬴駟拉開門,冷冰冰的盯著這個蒙面者,卻一句話也不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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蒙面人深深一躬,“楚國商人辛必功,參見太子?!?br/> ?
嬴駟沉默佇立,依舊一言不發(fā)。蒙面人拱手道:“敢問太子,可曾認識一個叫黑茅的山民否?”嬴駟面無表情,既不搖頭,也不點頭。蒙面人又道:“黑茅委托在下給太子帶來一件薄禮?!辟喞淅涞溃骸罢埾壬旅婕?,再開口?!泵擅嫒说溃骸胺鞘窃谙虏灰哉婷婺渴救耍瑢嵤窃谙绿焐舐?,恐驚嚇了太子。”嬴駟冷笑沉默。蒙面人右手一抬,面紗落地——一張紅發(fā)碧眼闊嘴大牙連鬢虬髯的面孔赫然現(xiàn)出!在燈下顯得特別可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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嬴駟平淡淡道:“先生如此異相,何自感難堪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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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人拱手做禮道:“太子膽識過人,在下欽佩之至?!?br/> ?
嬴駟仿佛沒有聽見,淡然道:“黑茅何許人也?本太子素不相識?!?br/> ?
“黑茅言說,他與一個叫做秦庶的士人交好,找到太子府就可找到秦庶先生?!?br/> ?
“秦庶乃我書吏,公差在外?!辟喓翢o表情的回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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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如此恕在下鹵莽。告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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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且慢。黑茅找秦庶何事?我可代為轉(zhuǎn)達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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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衣商人:“可否容在下遮面?卑相實在有傷大雅?!?br/> ?
嬴駟點點頭。商人撿起黑紗掛好,恭敬道:“稟報太子,三年前在下商旅,路過商山遇大雨阻隔,幸得黑茅兄容留旬日,是以結(jié)為好友。從此,來往路過就必有盤桓。黑茅兄行走不便,故此委托在下尋覓故交,原無他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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嬴駟漫不經(jīng)心道:“這個黑茅,何以行動不便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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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稟報太子,黑茅兄從軍次年便從馬上摔下,一腿傷殘,但立功心切,堅執(zhí)留在炊兵營。十載過去,未斬敵首,未得爵位。老兵還鄉(xiāng),凄涼不堪?!泵擅嫔倘寺曇羲粏。杂羞煅?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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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新法之下,何得凄涼?”嬴駟顯然聽得很認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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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黑茅兄父親被刑殺,母親自殺,舉村進山自救,唯留黑茅兄一人漂泊乞討?!?br/> ?
“如何……刑殺?自殺?自救?你詳細道來?!辟啿唤鬄轶@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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蒙面商人緩緩道:“在下聽黑茅兄言說,黑林溝大旱三年,遭了年饉。商於縣令用官糧賑災(zāi),被商君制止,當(dāng)場斬首了商於縣令和黑茅兄的父親——村正黑九;又派出兵士,威逼舉村老少進山,任其自生自滅。黑茅兄老娘親悲痛過分,跳崖身死。黑茅兄傷殘無依,無力謀生,又怕被官府當(dāng)做疲民治罪,便白日在楚國邊界的山村乞討,晚上趕回老屋落腳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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嬴駟面色陰沉得可怕,轉(zhuǎn)過身去久久沉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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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稟報太子,這是黑茅兄托我轉(zhuǎn)交秦庶的禮物?!?br/> ?
嬴駟轉(zhuǎn)身,赫然一塊黑布包裹的物事立在面前!蒙面商人道:“黑茅兄言說,這是秦庶的心。他只讓我給秦庶帶一句話:那座墳沒有了,是商君下令挖掉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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嬴駟努力平靜自己,淡漠的接過黑布包,“你可走了?!?br/> ?
“秦庶先生若有口信帶給黑茅兄,請他到楚天客棧找我?!?br/> ?
嬴駟默默點頭。蒙面商人深深一躬,大步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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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書房,嬴駟心亂如麻。看著那塊紫黑的枯樹墓碑,他禁不住熱淚盈眶。那個美麗的紅色身影從眼前飄過,那悲愴激越的歌聲縈繞在耳旁,那個姑娘深深的愛著自己,為自己義無返顧殉情死了。那是第一次結(jié)結(jié)實實撞開嬴駟心扉的火熱戀情。嬴駟在峽谷里痛不欲生的時候,他已經(jīng)明白,原來自己也深深的愛著這個美麗的村姑!假如他不是被“放逐”,假如他不是秦國太子,他一定會將她帶回來,一定會娶她!他離開黑林溝的時候,心中就立下誓言,有朝一日一定要接她娶她??墒撬?dāng)時不能說啊。沒有想到,他冷冰冰的拒絕不但沒有使姑娘知難而退,反而使姑娘為他獻身了。多少年來,嬴駟每想起那個美麗的身影,心就疼得滴血,一種深深的屈辱感就折磨得他寢食不安。姑娘留給他的,就只有那一抔黃土,那是他魂牽夢繞的一抔黃土啊。如今,連他親手給姑娘蓋上的這一抔黃土也被鏟除了,黑九夫婦也竟然死了,黑茅兄弟也淪為乞丐了,唯一在嬴駟冰涼的少年時代留下的一片純樸友情,就這樣被無情的抹去了……上蒼啊上蒼,你何其不公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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嬴駟一夜未眠,木然坐到天亮。宮中內(nèi)侍來傳宣他時,他剛剛上榻不到一個時辰。嬴駟本來想大睡一覺,清醒清醒,避免自己沿著綿綿思緒滑下去??墒巧祥胶笤趺匆膊荒苋朊撸吹垢鼮榍逍蚜?。驀然,他心海一閃,想到那個猙獰可怖的蒙面商人,覺得此人此事大為蹊蹺。那個商人是先問自己是否認識黑茅的,此一問,便可見他知道“秦庶”就是面前的太子!看自己默然不答,他才說黑茅委托他到太子府找“秦庶”的。若黑茅果真淪落為難以求生的乞丐,如何能知道“秦庶”在太子府?美麗山妹徇情于荒山絕谷,黑茅如何便能知曉?商君縱然經(jīng)常出巡,又如何能到得那人跡罕至的地方去毀墓?果真商君認為有人假冒嬴駟損害公室聲譽而毀墓,能不稟報公父?公父能不詢問自己么?商君執(zhí)法固然無情,但卻從來沒有逾越法度這個雷池半步,他能如此濫殺大名赫赫的造士村正黑九么?秦國新軍之軍法昭彰,軍中傷殘,縱然不斬敵首,亦在退役時賜金安置,如何便能淪為乞丐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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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頭一亮,嬴駟想到了自己在荒山絕谷醒來時的奇跡——斷指接上了,傷口包扎了,身上蓋了一件白布衫,手邊還放了一塊熟肉!仔細想來,當(dāng)時顯然有人發(fā)現(xiàn)了自己,從墓碑上知道了自己的身份,才救了自己,但卻沒有露面。反復(fù)思忖,泄露身份的可能惟有這一次。知道“秦庶”就是嬴駟的,也只有那個荒山絕谷救過自己的那個神秘人物。這個人是誰?難道……猛然,嬴駟一個激靈——那個人肯定就是昨晚的楚國商人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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嬴駟猛然坐了起來,望著映得窗戶一片淡紅的早霞,嘴角漏出一絲冷笑,“來人。請家老前來?!?br/> ?
不消片刻,一個老內(nèi)侍匆匆走進寢室,嬴駟低聲吩咐了幾句,倒頭便睡,鼾聲大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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紅日已上半山,宮中內(nèi)侍來宣。嬴駟雖則只睡了半個時辰,卻是一點兒不顯疲憊之色。到得宮中,公父也是剛剛梳洗完畢,正在前庭緩緩舞劍。嬴駟上前恭敬見禮,“公父康復(fù),兒臣不勝欣喜。”孝公收劍笑道:“駟兒,今日陪我去終南山如何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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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兒臣遵命。”嬴駟欣然領(lǐng)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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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得宮門,嬴駟見只有十多名甲士和公父的一輛軺車,便知道新母后不去,也不多問,翻身上馬走在軺車旁邊,出了咸陽便直奔終南山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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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冬日少有的無風(fēng)天氣,陽光和煦,蒼松長綠,竟有幾分小陽春的光景。到得山下,沿著一條小河進山,便見蒼松翠柏的谷地中露出一片青磚綠瓦的院落,在蕭疏的冬野倍顯寧靜曠遠。孝公遙指山谷院落,“駟兒,來過此處么?”嬴駟知道公父問的是“放逐”期間是否來過,搖搖頭,“此處沒有村莊,兒臣尚未來過?!毙⒐更c道:“你看,這條山水叫田峪川。東南那座山,就是餓死伯夷、叔齊的首陽山。那片院落啊,可是大大有名的一個人物留下來的呢?!辟喕腥淮笪?,“兒臣想起來了,莫非是老子的書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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孝公微笑點頭,吩咐車馬慢行,沿著山道向谷地院落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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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得谷地,院落反而隱沒在松柏林中無從得見了。穿過小河邊一片松林,面前豁然開朗,一座藍田白玉筑起的高大石坊巍然矗立在松林草地,石坊正中四個斗大的黑字——道法天地。進得石坊一箭之地,便見樸實無華的院落大門。孝公吩咐停車住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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車馬方停,嬴駟就看見公父的貼身老仆兼內(nèi)侍總管黑伯從大門匆匆走出。黑伯來到孝公車前,扶孝公下車,拱手稟報,“按照君上吩咐,一切妥當(dāng)?!?br/> ?
孝公吩咐道:“黑伯,兩個時辰后,我到上善池。你稍后到系牛亭找我?!焙诓饝?yīng)一聲,便吩咐車馬侍從隨他從偏門進院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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孝公向嬴駟一招手,便從正門進入,直向院落深處而去。嬴駟一路留心,發(fā)現(xiàn)這座外觀很不起眼的院落,內(nèi)中竟是大有氣象。水流亭臺錯落有致,松林小道回環(huán)周折,地勢緩上成坡,宛若咸陽北阪。這種山坡,任何大雨山洪都停留不住,直涌門外的田峪川。房屋亭臺竟都是山石磚瓦粗糙堆砌起來的,偏偏卻顯出一種質(zhì)樸本色與渾然野趣,令人大是感慨。到得半坡一處石亭下,孝公肅然向亭外的一株老柏躬身一拜。嬴駟也連忙跟著一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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進得石亭,嬴駟發(fā)現(xiàn)石案上已經(jīng)擺好了茶罐山果,便知這是預(yù)先安排,公父今日定有大事要對他說,不由神情肅然的為公父斟了一碗熱茶,便肅立一旁。孝公飲了一口熱茶,招招手讓兒子坐在對面石墩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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陽光下,秦孝公的面色焦黃憔悴。嬴駟心中涌上一股酸楚,“兒臣無以為公父分憂,慚愧之至?!鼻匦⒐χ鴶[擺手,“別說這些了??芍袢漳阄腋缸拥酱说脑?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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嬴駟搖搖頭,“兒臣不知?!?br/> ?
秦孝公喟然一嘆,“嬴駟啊,你也算歷經(jīng)風(fēng)霜,對世情人事有自己的見識了。無須瞞你,公父的日子,已經(jīng)不多了,你也一定能看出來?!?br/> ?
“公父……”嬴駟哽咽一聲,撲拜在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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孝公豁達的笑了,“起來吧。人生壽夭,原在天算,何須傷懷?你我既生于公室之家,國事便是至大。公父對你今日要說的,是一宗國事機密。你大父定的規(guī)矩,國君臨死,方可將這秘密傳給繼位者。我就是在你大父臨終時才知道的??墒?,公父沒有時日了,清醒時說比糊涂時說要好?!?br/> ?
嬴駟站起來坐在對面石墩上,發(fā)現(xiàn)黑伯遠遠站在路口,方才悟到公父今日的周密用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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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孝公緩慢的說著,太子嬴駟認真的聽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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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千年來,嬴秦部族一直流傳著兩則神秘的預(yù)言。一則是部族公開流傳的,一則是在嫡系君主中秘密單傳的。公開流傳的預(yù)言,便是舜帝當(dāng)初賜給嬴氏“秦”之封號封地時的一則預(yù)言——茲爾秦族,后必大出天下!在立國前的沉浮掙扎中,這則預(yù)言是嬴秦部族的精神火把,是嬴秦部族精誠凝聚的紐帶!三百多年前,嬴秦部族成為諸侯國之后,這則預(yù)言便漸漸成了流傳在老秦人中的古老故事,它那象彗星一樣激勵人心的光芒便漸漸消失了。在通常庶民的心目中,一個半農(nóng)半牧的偏遠部族成為中原諸侯大國,也就算大大的“大出”了,還想如何呢?這則遙遠的預(yù)言,便在嬴秦部族貧乏的想象中漸漸干涸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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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則預(yù)言是國史載明的,嬴駟自然很熟悉,本不是什么秘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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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一則秘密預(yù)言,則發(fā)生在嬴秦部族立國三百余年之后,時日很近,并且要具體得多。但這則預(yù)言卻只在嫡系一脈的國君與儲君之間單傳,嚴厲禁止流傳民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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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孝公要對嬴駟說的,正是這一則預(yù)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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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則預(yù)言,是當(dāng)年西入流沙的老子對秦國國運的推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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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十多年前,秦獻公即位的第十一年春天,接到一個消息,在洛陽周室做太史令的老聃要到秦國來了!秦獻公不禁大喜過望。在東方諸侯卑秦,天下士子視秦國為蠻夷之邦而拒絕入秦的年代,一個聲名遠播就連孔子也要向他求教的泰斗人物要到秦國來,豈是等閑小事?秦獻公請出了一個酷愛和學(xué)問家交往的人物來接待老子。這個人,就是曾經(jīng)做過函谷關(guān)令的尹喜。尹喜精心準備,周密籌劃,將一切都弄得妥帖之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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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年四月,不知高年幾許的老聃騎著一頭青牛,悠哉悠哉的進了函谷關(guān)。雖然那時侯函谷關(guān)還被魏國占領(lǐng)著,但尹喜派出的斥候早就發(fā)現(xiàn)了這個走遍天下也不會錯認的老頭兒,便飛馬報回櫟陽。尹喜多與名士交往,知道象老聃這樣的泰山北斗,絕不會刻意到秦國都城歇腳,一定要找山清水秀的勝境獨居,便對秦獻公稟明自己的想法,商議好了對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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果然,老聃的青牛悠悠的飄過了櫟陽,便向著終南山去了。進入莽莽蒼蒼的終南山北麓,老聃和隨行小童卻被布衣牛車的兩個“士子”攔住,不斷求教學(xué)問。老聃頗是喜歡這兩個坦誠質(zhì)樸的“士子”,便在他們的山莊歇息了下來。一連盤桓數(shù)天,倆人對老子提出了數(shù)不清的難題,老子都一一解疑,談天說地般娓娓道來,胸懷心海間仿佛埋藏著無窮無盡的學(xué)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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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布衣“士子”整日陪著老子閑步深山,牛走曠野,粗茶淡飯卻又極盡恭敬的侍奉著這位窮通天地的老人。夏夜星空下,這個布衣“士子”提出,請老子寫一卷天地文章給秦人“開塞”。老子大笑一番,終不忍拒絕其虔誠請求,便慢慢的寫了起來。就象那噗沓噗沓的青牛腳步,老子寫得慢極了,遠遠趕不上那個布衣“士子”的刻簡速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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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月之后,老子終于寫完了五千言的“開塞”大書。那天晚上,另一個布衣“士子”單獨走進了老子的小院。夏夜的一輪明月下,老子正坐在院中高臺上仰望蒼穹,點頭搖頭,兀自嘆息感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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猛然,老子身后響起一個聲音,“請前輩教我?!?br/> ?
老子沒有回身,嘆息一聲,“秦公何其聰睿,寧誤老聃耶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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布衣士子撲拜不起,“前輩既知我身,請為嬴師隰解惑。嬴秦日衰,秦人多困,嬴師隰寢食難安?!?br/> ?
老子依然沒有轉(zhuǎn)身,仰望蒼穹,一陣思忖后喟然嘆息,“秦公謹記:老聃之言,只傳儲君,若有泄露,自罪于天?!?br/> ?
“嬴師隰恪守前輩之言?!?br/> ?
老子緩慢低沉的說出了一段話,“老聃昔年游宿巫山神女峰,細察天象:秦周同源,均起西陲;秦為諸侯,而秦周分離;離五百年,而大合于秦;合十七年,則霸王出?!?br/> ?
秦獻公請老子拆解,老子卻搖頭不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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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來,老子留在終南山麓收了數(shù)十名弟子,教導(dǎo)三年,卻莫名其妙的失蹤了。有人說,老子去了大漠流沙。有人說,老子去了陰山草原。也有人說,老子進終南山修身成仙去了……這個神秘老人留給世人的,惟有那一卷五千言的天地文章和那一則神秘久遠的預(yù)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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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嬴駟,老子預(yù)言不能見諸國史,你記下了?”秦孝公肅然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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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記下了。”嬴駟正色回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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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背一遍,我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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嬴駟一字一頓念道:“秦周同源,均起西陲;秦為諸侯,而秦周分離;離五百年,而大合于秦;合十七年,則霸王出?!?br/> ?
聽嬴駟背得一字不差,秦孝公意味深長的笑了,“你,信不信老子的國運預(yù)言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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嬴駟一時沉吟,竟不知如何應(yīng)對。他的第一感是驚訝與震撼,老子的預(yù)言豈不是給了秦國一個新的精神火把?分五百年而合,現(xiàn)下秦已立國四百二十多年,那豈不是說再有七八十年秦國就將與“周”大合?老子是周王室的太史令,他說得這個“周”,自然囊括了天下諸侯,而絕不僅僅是龜縮于三川一隅事實上比尋常小諸侯還要窩囊的“周王城”;直到今日七大戰(zhàn)國,也依然在口頭上承認周王室為“天下共主”。如此說,與“周”合,就是與“天下合”,“大合于秦”,就是秦將代替周統(tǒng)一天下!而七八十年,也就是兩三代人的歲月,相比于舜帝預(yù)言實現(xiàn)的兩千多年,何其短也!有了如此輝煌的前程,秦人自然倍加奮發(fā),比國君的任何激勵詔書都要有威力。幾千年來,“天”的暗示對于庶民國人是無比神圣的,他們承認服從“受命于天”的大人物,心甘情愿的為他們流血拼命,成就他們的大業(yè)。別的不說,舜帝的預(yù)言就長期支撐了嬴秦部族的浴血奮戰(zhàn),能說這種國運預(yù)言的威力不大么?春秋戰(zhàn)國以來,多少新老貴族都在奪權(quán)中假托“天命”以聚攏人心,老子的“合秦”預(yù)言豈非求之不得的天命詔書?既然如此,大父、公父為何都秘而不宣呢?果真是忌諱“泄露天機”之罪么?天機若果然不可泄露,老子何敢明言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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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來,大父、公父一定還有埋藏很深的想法沒有說出來。嬴駟的沉吟正在這里,他正襟危坐,謹慎回道:“公父,兒臣對陰陽天命之學(xué)素來陌生,不知從何談起?!?br/> ?
“如此說吧?!鼻匦⒐溃骸叭羰巧衩髡疾罚f你將為天下霸主,你何以待之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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嬴駟沒有猶豫,“縱然天命所歸,亦需不懈努力。兒臣當(dāng)似有若無?!?br/> ?
“好!”秦孝公拍案而起,“公父要的,就是這‘似有若無’?!彼谕ぶ芯従忰獠剑肿终遄?,“你大父臨終時對我說,他其所以沒有將這個預(yù)言早日告我,就是怕我恃天命而驕,反倒自絕于天命。駟兒啊,要知道,一個君主,沉溺于天象、占卜、童謠、讖語之類,非但荒唐,而且喪志。往遠說,三皇五帝可算天命所歸了。但是,舜帝卻囚禁了堯帝而當(dāng)權(quán),大禹則囚禁了舜帝而當(dāng)權(quán),天命何在?往近說,周室天子哪一代不是聰慧英武?偏偏卻癡信天命,在大爭之世龜縮自保,而今只留下了洛陽成周三四百里,何其凄慘!如此天命,有勝于無。再往近說,楚宣王癡信星象,竟因彗星徑天而亂了陣腳,用土地城池收買魏國齊國,要滅我秦國。最后呢,丟了城池,窮了國家,還沒有結(jié)成滅秦同盟。你要牢牢記住,天命星象從來不會垂憐弱者,它永遠都只是強者的光環(huán)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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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公父之言,鞭辟入里,兒臣永生銘記?!?br/> ?
“嬴駟,秦國縱然可一統(tǒng)天下,也要一步一步一代一代的去苦做,去奮爭。萬不可亂了心志,走入歧途啊?!鼻匦⒐Z重心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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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公父,秦國正道,乃堅持公父與商君創(chuàng)立的法制,而不是坐待天命所歸。兒臣深知,沒有新法,就沒有強秦,沒有新法,就沒有庶民國人的真誠擁戴。秦國前途縱有千難萬險,兒臣亦無所畏懼?!辟喛犊ぐ?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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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好?!鼻匦⒐呐膬鹤拥募绨?,欣然而又親切,“駟兒,你長成了。有此等精堅心志,公父也就不多說了。走吧,我們?nèi)タ刺蠛凸霉?。?br/> ?
“太后、姑姑也來了?”嬴駟感到驚訝,卻又立即顯出高興的樣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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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太后住在這里已經(jīng)幾個月了。她對富麗堂皇的咸陽宮一點兒也不喜歡,倒是對雍城、櫟陽多有留戀,時常念叨。秦孝公突然病倒,老太后竟莫名其妙的說咸陽宮“空陰”太重,要兒子和她一起搬到櫟陽去養(yǎng)病。秦孝公知道母親老了,喜歡那種抬腳可見的小城堡小庭院。與玄奇大婚后,秦孝公就有意陪母親到終南山游了一趟,老太后見到秦獻公為老子書院立的石坊,竟睹物思情,便要在這里住下來。孝公其實正是此意,便將太后寢宮的仆從物事幾乎全部搬了過來,讓老太后在這田園書院里安度暮年。老太后選了上善池邊的一座空閑小院落,便在這里悠然的住了下來?,撚窨祻?fù)后正想去崤山一趟,親自見見白雪,回來后再去終南山陪母親。正在此時,卻接到秦孝公派黑伯送來的一條密簡,便將兩件事顛倒了順序,先到了終南山來陪母親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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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孝公和嬴駟到來時,瑩玉正給老太后彈奏秦箏。這箏與琴相似,卻比琴長大粗獷,是秦人的獨創(chuàng)樂器,天下呼之為“秦箏”。這時的秦箏只有八根弦,盡管比后來的秦箏少了兩弦,但還是比琴音域廣闊,彈奏起來深沉?xí)邕h蒼涼激越,秦人莫不喜愛有加?,撚褡嗟氖恰肚仫L(fēng)·蒹葭》,這是一首在秦地廣為流傳百余年的情歌,瑩玉邊奏邊唱,老太后微閉雙目深深沉浸在對往昔年華的追憶中。